建安二年的天下大势,总体上是平静的,无论是北州的袁绍、公孙瓒、梁祯,还是河南的吕布、袁术,亦或荆州的刘表、江东的孙策,还是西州的马腾、韩遂,在经历了前两年的连翻征战后,都是疲态已显,心中纵使再有大志宏图,也不得不妥协于疲惫的民力。

而人总是向往安逸的,哪怕明知自己正身处存亡的危机之中,若是能有片刻的空闲,人也总是会不自觉地选择安逸,而非保持着警惕。当然,有部分人是例外,但很明显梁祯并不像是这部分人中的一员。

梁祯在获悉天下诸侯,尤其是袁绍,也在连年的战争中耗尽了精力,龟缩于河间郡修养后,便彻底“放飞”了自我。这其中,固然有他自感身心疲惫的原因,但不可忽视的是,三丫的容颜实在太过迷人。

梁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在“碰”三丫之前,真的领着她去拜见正隐居于魏郡的荀彧,以礼请荀彧给三丫取个表字。

荀彧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眼就看出了梁祯心中的拉拢之意,而正好,他也因曹孟德的不知所踪而失去了倚靠,于是便顺水推舟地给三丫取了个表字——南君。南是一种民间乐舞的名称,君则有品德高尚之意,因此这个表字亦有才德兼具之意。

能得到荀彧亲自给取字,无论是梁祯还是三丫,自然都是喜笑颜开。于是在再三拜别了这位王佐之才后,梁祯便领着三丫,高高兴兴地回府以欣赏桃园去了。

梁祯在拜见荀彧的时候,对自己有意邀请荀彧出山相助的事宜,是绝口不提,因为经过此前的数次教训,他已经意识到,这些当世名士,都是入良禽那般,择木而栖的,绝非单凭自己一张嘴,就能说动的。因此,梁祯放弃了他自认为是无效的努力。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名士也并不总是高高在上的,起码他们的大门,就绝不是像梁祯印象中的那样,永远是“生人勿近,闲人免进”的。

因为就在他刚走之后,便有一个人,敲开了荀彧的大门,并且与其,相谈甚久。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梁祯的左膀右臂黑齿影寒。

当然,黑齿影寒并非是用自己的名帖去敲开荀彧的大门的,而是用了枣祗的名帖。这是因为枣祗跟荀彧是同郡,俗话说同郡三分亲嘛。

不过也不用羡慕黑齿影寒的好魄力,因为这已经是她的第四次登门拜访了。而前三次,无一例外地,都是铩羽而归,不过俗话说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次,她成功了。

荀彧穿着缁衣,戴着进贤冠,亲自在正厅中跟她相见,而且还命童子沏上了一壶茶香四溢的明前茶。这种种举动,都足以表示,荀彧对这次见面,也是充满期待的。

两人互相行礼,谦让一翻后,才分宾主落座,开始相谈正事。

黑齿影寒来找荀彧,其中固然有梁祯的指示,因为有些话,梁祯作为主公是不适合说的,必须由下属代为传达。也有她个人的原因,因为这人生在世,行万里路,离不开的,都是这“关系”二字。

而有关系的地方,就必然有亲疏远近,有明争暗斗。而如何在这种争斗中夺得上风,靠的,就是你有多少有能耐的,愿意出力相助的“关系”。

“邺城令总角从军,名播北州。彧不过一颍川村夫,屡蒙邺城令枉临,实在惭愧至极。”荀彧嘴角含笑,对着黑齿影寒一拱手,然后手掌一“请”茶杯,“请”

“先生,请。”

一杯过后,荀彧才兀自叹道:“邺城令所书,彧以拜阅,其中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彧动容。只恨彧已年迈,又才疏学浅,虽有心相随,亦无力相助矣。”

“先生何必自贬?何伯求世之名士,所阅甚丰,故其所言,又怎有空谈之语?”

何伯求即何颙,乃是灵帝年间的南阳名士,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在江湖之中都有巨大的影响力,因此能够被他称为“王佐之才”的人,不需用脑子去想,也知道定不是一般的等闲之辈。

“正南、公仁皆当今高士,彧不过一村夫。邺城令为何要行此等舍玉求石之事?”

黑齿影寒低头一笑道:“大丈夫生于世,纵不求封侯拜相,亦不可苟活一生。更何况 先生抱经天纬地之才,若终老于这巷陌之间,不亦悲乎?”

人都是有梦想的,更何况是类似于荀彧这种,年少成名,且才学兼具的人,更是期盼着,能够功在当世,留名于史。可以说,他们是绝不会甘心归隐山林的,因此唯一可以阻挡他们的脚步的,就是在他们心中,是否认可向他们抛出橄榄枝的这位君主。

荀彧抬起头,看着黑齿影寒的脸,沉吟良久,方端起瓷杯,敬道:“如此,愿闻将军之志。”

黑齿影寒也举起瓷杯,先敬了荀彧一杯,然后才将瓷杯放下,双眼往窗外一扫,叹道:“汉室倾颓,群雄祸国,将军虽出身卑鄙,但也不敢忘汉臣之责。只是……只是……”

黑齿影寒故意伸手一抹眼睛,如此一来,突受刺激的双眼便挤出了更多的泪珠:“将军愚钝,我等亦是粗人,故虽一晃十余载,仍一事无成,只得空叹蹉跎。”

“又奈……奈何逝者如斯夫,今日,将军已是华发丛生,虽仍不忘汉臣之责,但也只得独自对月空叹。”

有时候,泪水往往比言语更为动人。因为荀彧自己,其实也在害怕,害怕他们这代在大一统的国家中生长的人老去之后,没见过山河之广,天地之阔的子孙后代们,会就此偏安,不思进取。

当然黑齿影寒能够如此精确地摸到荀彧的软肋,也得归功于梁祯扎实的历史功底,不然这事,就必定是事倍功半了。

荀彧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而后才缓声道:“自黄巾作乱已来,灾祸不断,各州豪强也早有不臣之心。”

“公孙瓒其人,生性暴戾,刘伯安以仁厚名,北州归心,瓒却因忌恨而杀之。此乃自失民心之举。故公孙瓒不足为虑。”到底是王佐之才,仅一句话,便已判定了一个实力雄厚的诸侯的最终归宿。

“再观袁本初,乃布衣之雄也,能聚人却不能尽其用。故而虽占有天下之重冀州,亦难有太大作为。”荀彧说着,拾起放在案边的一份帛书,先挂在墙上,再缓缓将其摊开。

黑齿影寒定睛一看,却不由得惊叹一声,因为这帛书上所画的,不是它物,正是关东的山河之图!

“曹孟德新丧,吕布、袁公路亦非能主。故而兖州、豫州,对袁本初而言,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因此,若冀州战事不利,他是极可能弃冀州而赴河南。”

在这天下群雄之中,袁绍可以说是退路最多的一个,因为他既有着四世三公的光环,而且他的老家是在豫州汝南,而此刻他的根据地却是在冀州。换句话来说,一旦他在冀州战事失利,凭他袁家的声望,袁绍若是能逃回河南,他是完全有能力东山再起的。

“困兽之所以凶猛,是因为它已无退路。因此,为今之计,对袁本初,当以逐回河南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剿灭。对公孙瓒,在袁本初南遁之前,不可与之为敌。”

“幽并冀青四州到手后,将军便可整军南下,攻略河南四州,河南四州一下,江东便可传檄而定。”荀彧继续在舆图上比划着,当然这攻略河南的部分,由于离此刻还是太远太远,因此他并没有说得特别详细,“江东一定,将军便可与民休息。因为关西诸将,不过一群小丑耳,况且关西自数十年前,羌胡作乱以来,便是贫弱不堪。故而马腾、韩遂等,终难成事。”

“五年之后,兵甲略足,将军便可挥军向西,先定关中,再定蜀地,后定凉州。”

荀彧虽然说得很简略,但黑齿影寒知道,这计划的可行性,是非常之大的,因为这世间征战,打来打去,无论你有多少阴谋诡计,有一条硬道理,都是不得不遵从的,那就是——无粮不聚兵。

而在荀彧的战略布局之中,生产粮食最多的冀州及豫、兖两州,正正是最先攻略的部分,其后是经过两汉四百年的发展,已经渐渐崛起的荆州及江东。至于蜀地,虽有着天府之国的美誉,但毕竟地形封闭,且离黄河太远,因此排在倒数第二位,也是合情合理的。

黑齿影寒听罢,心中也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位王佐之才来,而且对梁祯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当以台司之位迎之”的话,也没有多少抵触之绪了。

荀彧说到这,举手一笑道:“此乃彧,为报邺城令五顾之爱,而献之策。”

“先生之言,使霜茅塞顿开,怪不得……”黑齿影寒说到这,却是猛地打住,而且还变了神色。

“邺城令这是?”荀彧自然能察觉到黑齿影寒的异样,因此也不由得跟着变了神色,只不过他是由平静转为惊讶,而黑齿影寒则是由喜悦转为狠厉。

“怪不得有人欲对先生不利!”

黑齿影寒说完,右手一探,只听得“咻”的一声轻响,一道寒芒便已从她袖中闪出,几乎是贴着荀彧的肩头擦了过去,直射向荀彧背后的窗户。

且几乎是在袖箭飞出的同一时间,荀彧背后,窗户之上,也传来一声箭响,只是这一箭,由于比袖箭慢了半拍,施箭者在将之击发之前,便已气绝身亡,因而失了准头,没有伤及屋中之人。

但危机却远未结束,恰恰相反,在窗外暗箭击发的同时,草舍东面的那处窗棂也被人用蛮力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