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在心中不断地揣摩着汉帝的意思,因为即便是同一句话,由同一个人来说,其意思,也要不断地随着周边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因此,汉帝这句话,往好了想,就是汉帝想在外州扶植一个宗室势力,以外弹雄州,内震权臣。但往坏了想,却很容易得出,这是汉帝想让自己死的结论。
为何?因为此刻刘备之兵不过千余,可放眼天下,随便哪一州的长官不是率领雄兵半万至数万的?为什么州郡长官都要手握重兵?不就是因为不能手握雄兵的州郡长官,都要么被治下乱民所杀,要么被比邻的强州给吞并了!
因此换句话说,汉帝让手中仅有千余兵力的刘备去外州任职,无异就是再将他往火坑里推。
当然刘备也是可以向汉帝清兵的,但问题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得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梁祯,因为汉帝手中的兵,不就是梁祯的那两三万部曲嘛。
“陛下何出此言?”刘备索性开口问道。
“两年前,朕曾拜刘正礼为扬州刺史,以求将江东,变成朝廷的强力外援,但怎知,正礼虽知兵,但兵少将寡,故而屡次为袁术、孙策等所败。”汉帝说着,眼眶竟是一红,“皇叔乃知兵之人,又有虎将相随,故而朕欲拜皇叔为外州牧伯,对外弹压雄州,对内,震慑权臣。”
“陛下如此看重臣,臣焉能不以死相报?”刘备赶忙对着汉帝深施一礼,但起身后,却是变得愁色满脸,“只是不知,陛下欲让臣治理何州?”
“徐州。”汉帝道,“自陶恭祖病逝之后,徐州牧守之位便一直空缺。徐州乃江淮雄州,境内的丹阳兵更是以骁勇善战而知名,何况其境内还有良田万亩。皇叔才具惊人,到此雄州,定能有一翻作为。”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能言与否?”
“皇叔但说无妨。”
“陛下,徐州之地虽然富庶,但其南有孙策,西有袁术,北有吕布、田楷,故其牧守,非手握雄兵不能镇之。而如今臣帐下之兵,不过千余,若是此刻赴任,不久便会被强邻所败。”
“唉,朕也曾想过这点,只是如今,孙策虎步江左,袁术称雄淮南,吕布自击败曹操后,更是实力膨胀。北边,袁绍已有疲态,公孙瓒实非谋大事之人。朕怕,再有几年,这天下大势,便会变得非人力所可扭转矣。”
刘备一听,登时心中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跟许多人一样,对这位少年天子的看法也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对家国大事是一无所知,但怎知今天的一番对话,却让他惊讶地发现,天子的双眼竟然是洞察秋毫的,天子在看人这方面,也确实有着一翻独到的见地。
若得以生在承平之世,陛下当是一代明君。刘备不由得心中一伤,因为他在想,如果这位少年天子的登基时间,能往前推四十年,那天汉也是绝不会如今天这般,倾颓至此的。
想到这,刘备便立刻向汉帝保证,说自己是一定会去徐州赴任的,但却不是现在,因为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跟着梁祯一道,讨伐袁绍,如此他才能有壮大自身实力的机会,也只有等他自身的实力壮大到足以自保后,他才能稳住徐州,从而作为朝廷的强力外援。
拔苗助长的道理,汉帝自然明白,但人嘛,都总是急于求成的,不过智者与愚者的区别,就恰恰在于,智者能够抑制自己的本能,从而做出最有利的选择,因此汉帝在沉思一翻后,便同意了刘备的看法。
“陛下,臣还有一事。”
“请讲。”
“臣斗胆发问,对于梁祯,陛下是何态度?”
此刻他们俩已经行至行宫中的湖心亭处,而他们的随从,则全都留在五十步之外,因此此刻说这些话,才是安全的。
“衣我养我。”汉帝道。
刘备知道,在汉帝心中,梁祯已经跟董卓画上了等号,为什么?因为天子乃是万民之主,天下至尊,因此又怎可能连衣食都控制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陛下之意,臣铭记于心。”刘备再次对汉帝深施一礼,“臣定以死以报陛下大恩。”
汉帝的心思,梁祯虽不能摸透,但也能瞧出个七七八八,因此当他一得到刘备被汉帝确认为皇叔,封左将军,成乐侯的消息后,便立刻让黑齿影寒将一直不愿出山的董昭“扭送”到邯郸的军中,与自己相见。
“公仁先生,这一路来多有得罪,祯在此,先给先生赔罪。”梁祯装模作样地对着董昭一揖到底,然后才请他入座,“此番想先生赶赴邯郸,实乃祯有一事欲向先生请教。”
“不知将军有何事,能够用到昭?”
梁祯嘴角一弯:“不知先生可曾听闻有一人,姓刘名备,字玄德?”
“前些日子方在邸报上见到过他的名字。”董昭也是一笑,“怎么,难道将军后悔了?”
梁祯用右手轻轻抓住茶盏的盖子,并不时地用其轻轻与茶杯相撞,发出“叮”“叮”的声响。
“祯不远万里,尊迎陛下,却只得一并州刺史之位。可反观玄德,不过率兵千人去投,地位便已远在祯之上。祯观陛下之意,似是要将祯往海里逼啊。”
“将军此言差矣。”董昭抱着双臂,笑着摇头道,“陛下毕竟年少,血气方刚,这待人做事,终究是欠缺了一些,将军切勿往心里面去。”
“祯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只是祯想知道,这位列台司的时机,是否已经成熟?”
梁祯不可能不知道,想要让汉帝安分点,自己就得先名正言顺地在晋阳的行宫中有个说话算数的职位。只不过,此前他吸收了董卓、李傕、郭汜三人先后授首的教训,故而才没有在自己初拥汉帝,威信未立的时候便给自己封官进爵。
但现在,梁祯看汉帝的意思,后者是连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都不愿意了,相反还一个劲地给自己添堵。因此梁祯才决定,自己必须跟董卓等三人一样,自晋位百官之首,如此方能真正将汉帝掌握在手中。
“将军若想位列台司,昭的建议,是将大将军之位让予袁绍。将军再挑一个位次于其的职位。”董昭似乎早就想到了会有今天这一刻,故而早早地想好了对策,“本初虽是我们的劲敌,但打的也是‘兴复汉室’的旗号。因此,如果他抗旨不从,便是违背圣意,天下皆可伐之。”
“即便他遵从了陛下的意思,我等便可立刻像其索要军马辎重,他若不给,亦是违背了胜意。如此一来,这战与不战,何时战,便都在我等的掌控之中了。”
“早闻公仁先生有良、平之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梁祯连声称赞道,“如此,袁本初纵是谋多似雨,也难逃先生掌心矣。”
梁祯知道,董昭献给他的,是一条令袁绍没有任何抵抗办法的毒计。因为这计策的最恶毒之处,便在于它精确无比地打在了袁绍的七寸之上,令他进退不能。因为当今的汉庭,早已沦为了这天下间最毒的那一杯鸠酒,诸侯们既享受着它提供的便利,同时,也得忍受着它带来的巨大毒性。
就比如梁祯,在借助天子的名义四处征发、索取的同时,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汉帝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点点地积赚实力,也不得不容忍刘备这样一头恶狼,跟自己共寝一榻。
又比如袁绍,在借助讨伐贼臣董卓的名义拉起了兵马,并鲸吞了冀州后,也不得不在“尊迎汉帝”还是“自立为王”,这两条分岔路的路口处久久徘徊。因为你说尊迎汉帝吧,这汉帝本就是贼臣董卓所立,对于袁绍也早就是心存芥蒂。但你说自立为王吧,自己拉起兵马的口号就是“矿扶汉室”,若是此刻自立,岂不是自毁基石?
建安二年春,梁祯正式上书汉帝,请求拜袁绍为大将军,假节钺。梁祯自己则也位进一级,担任御史中丞,总领监察事宜。
梁祯的奏疏,汉帝当然是不愿意批的,倒不是因为他看穿了梁祯“举荐”袁绍这一步中包含的祸心,而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梁祯欲沾染台司的野心。
因为梁祯在这封奏疏之中,自请为御史中丞。而根据本朝制度,御史中丞是总领前朝御史大夫监察百官的事务的。也即是说,梁祯一旦担任了御史中丞这一职,便名正言顺地拥有了监察、传唤、逮捕上至公卿,下至小吏中任意一人的权力!
而一旦梁祯拥有了这一权力,他便立刻会从“准权臣”,蜕变成真正的权臣!为什么?因为从担任御史中丞的这一刻起,梁祯便能合情合法地左右朝官们的帽子了!因此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大小朝官之中准会有人倒向梁祯,如此一来,梁祯在朝中的影响力较之以前,定会是空前膨胀!
汉帝的心思,梁祯揣摩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对于自己欲担任御史中丞这事,公卿百官一定是一万个反对,因此除了梁祯自己外,是不会有人在旁边替自己做势的,而一旦没有其他的声音表示支持,那要将这事办成,就会变得非常困难了。
因此,梁祯另在请求汉帝封官的奏疏之外,还上了一道奏疏,来给自己“做势”。只不过,他用来给自己做势的奏疏上说的,却是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自攻陷邯郸以来,四方豪义之士皆仰慕朝廷威名,汹涌来投,故而朝廷的部曲在短短一月之中,已增长至五万余。因此特上书一封,请求朝廷划拨粮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