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年少的梁祯曾跟同样年少的刘备在冀州并肩作战过,在当时梁祯就为刘备身上所流露出的气质所深深震慑,并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此后离刘备,当是越远越好。

但他忘了,这个世界其实很少,因为熟悉的人,虽然曾经天各一方,但总有一天,是会以一个在双方意料之中或是意料之外的方式再次见面的。

所以,梁祯在邯郸城下见到了刘备,他的两位结拜兄弟关羽,张飞以及那位梁祯曾想拉拢,但最终因自问不是一路人而放弃的白袍将军常山赵子龙。

十多年过去,当初共讨黄巾的几位少年都已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备的双目变得愈发深邃而有神,肩膀也更宽了,脊梁也更直了。不过,岁月也终究在他的脸庞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痕迹——他的鬓角已是华发早生,且两只眼角,也刻上了长长的眼纹。

关羽或许是面向变化最少的那一个,他的脸依旧是枣红色的,发鬓、长须也还黑如墨染,不见一点霜色。与之相比,张飞就显得长得有点着急了,他除了络腮须已是秋霜点点之外,脸上也变得沟壑纵横。

三兄弟身侧,赵云依旧如当年一样,素衣白甲,银枪白马,那张俊俏的脸庞非但没有被岁月所侵蚀,反是较之当年多了几分成熟与沉稳,看着更加霸气侧露了。

梁祯看着刘备的将旗,以及将旗下的这四人,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因为在他看来,仿佛就在昨日,大家还聚在一起,商议着如何平定蛾贼,兴复汉室,但商议之声仍未停息,大家却已摇身一变,成了敌对之人。

梁祯正在感慨世事弄人,那边刘备军却是大阵一开,跑出一个信使,直奔至离梁祯的军阵不过二十步远处,方才停下大声道:“梁将军,赵相尚且惦记着当年的旧情,故而想在开战之前,与将军阵前叙旧,还请将军赐几分薄面。”

原来,十多年过去,刘备也早从当初的一个义军司马,做到了与九卿平齐的赵相。但游侠出身的刘备,似乎也跟梁祯一样,一样地念旧情。

“好,请回报赵相,就说梁祯愿与他在阵前共饮一樽。”梁祯想也不想,便同意了,毕竟当初在土垠城,要不是刘备及时赶到,杀退了相三臣的大军,他梁祯早就化作泥尘了,哪有今天的辉煌。

因此,从这点上来看,梁祯跟刘备,是有着过命的交情的。

“德源且慢。”梁祯刚欲策马前行,身旁的贾诩却是手一伸,将梁祯给挡了回来。

“文和兄,你这是何意?”梁祯一惊,慌忙问道。

“德源你看,此刻太阳悬于我军头顶,直射他刘备军的军阵,若是此时作战,于他不利。可若待到一两时辰之后,太阳便会移至刘备军的头顶,直射我军的眼目。若是那时,他刘备挥军来攻,那对我军便是极为不利!”

贾诩是梁祯的首席谋臣,因此他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思梁祯所不及思,想梁祯所不及想,如此方能尽可能地防患于未然。

“若刘备是真欲与德源叙旧,那德源不妨与其相约,待到我军退后数里扎下营寨之后,再与他共饮。”

直觉告诉梁祯,贾诩的判决,是正确的。因为刘备再怎么仁义爱民都好,他的第一身份,始终是与曹操并立的一代枭雄!而枭雄,毕竟不是英雄,该用阴谋诡计的时候,也是一样会用的。因此,刘备此举不可不防!

“也罢,梁琼,你去将我的意思转达给玄德兄吧。”梁祯身子微侧,对立马在自己右后方的梁琼道,“记得要多用谦辞,毕竟玄德兄曾经救过我的命。”

“诺!”

片刻之后,梁琼带来了刘备的回复,刘备表示愿意在明日一早,与梁祯在此地叙旧,不过那时双方都不能带侍从相随。刘备的要求,梁祯当然不会不同意,因为刘备的两个兄弟,关羽张飞,可都是当世承认的“万人敌”,赵云就更不得了了,长坂坡单骑救主,于百万曹军之中突围而出。自己帐下的这些将校,有一个算一个,单拎一个出去跟这仨狠人单打独斗,只怕没一个能撑两回合。

贾诩心中,其实也是同意这次会谈的,因为在他看来,刘备并非袁绍的下属,而仅是袁绍的客将,既然是客将,那就有谈判的空间,毕竟这客将能成为客将,唯一的条件,就是有一支数目较大,且仅听命于自己一人的军队,否则哪有跟主公谈条件的资格?

所以,这客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愿意替主公死战到底的——要是将自己的班底打光了,那自己以后还怎么活?

“文和兄此计,对吕布之徒尚可,可对玄德兄,却恐有糟人耻笑之虞。”梁祯笑着摆摆手,“玄德兄为人,以‘仁义’为先,如今他即蒙袁本初信赖,委以重任,又怎会作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德源,其实这时间的事,都是可以谈的。玄德以仁义之名处世,是因为这‘仁义’之名,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因此,只要德源能允诺其更大的利益,就不愁他不背离袁绍而去。”

“况且,如若诩没记错的话,玄德此前,乃是公孙瓒的部将,其投靠袁本初之时,公孙瓒与袁本初正鏖战不止。”

“文和兄之意,莫非是要祯向陛下,举荐玄德兄?”梁祯蹙眉道。

说句实在的,梁祯心中对刘备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其中既有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也有对这位一代枭雄的防备。因为他知道,刘备早在拜入卢植门下读书期间,就已经流露出了,终有一天,自己要立于黄罗伞之下的梦想。

而历史上,刘备之所以能够在天下渐定,群雄或死或败的建安中期,日渐壮大,靠的,除了他过人的魅力及手腕外,还有的就是他被汉帝所追认的皇室血统。而刘备之所以能有这次与汉帝相见,并被汉帝“承认”为皇叔的机会,还是全拜曹操所赐。因为那时,刘备恰好投在曹操帐下。

而贾诩现在的计策,虽说有可能令梁祯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但同样的,要是让刘备见了汉帝,那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梁祯就会凭空多出一个头号劲敌来。

“只是我观玄德兄,终不似甘心久居人下之人啊。”梁祯叹道,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备、关羽、张飞、赵云这四人,哪一个都不是等闲之人。而且这世间上,似乎也不存在哪位君主,能将这四个人牢牢控制住,公孙瓒不行,袁绍不行,梁祯自问就更不行了。

“纵观天下之事,失之得之。德源若向天子举荐玄德,虽日后恐有养虎为患之嫌。但须知,邯郸之坚,不在邺城之下,何况我军所携之粮,已然不多。若是在这邯郸城下相持日久,只怕未等袁本初率大军攻至,我军便会因缺粮而溃败。”

梁祯陷入了沉思,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是否要饮鸩止渴的境地之中,因为如果向朝廷举荐刘备,那就无疑是在给日后的自己树敌,可若不向朝廷举荐刘备,以换取刘备放弃对袁绍的支持,那只怕自己连日后都没有了。

“为了不被渴死,这哪怕是一杯鸠酒,我也得饮啊。”梁祯苦笑道。

贾诩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因为梁祯已经采纳了他的谏言,因此也无需他再说什么了。

次日天晴,刘备跟梁祯便各遣随从来到约定地点,先将四周打扫干净,摆上桌案、蒲团、酒食,然后便各归本阵,留下地方给两位主将叙旧。

刘备一身橙色的绸衣,发冠高束,不着甲胄,右腰悬剑,左腰悬玉,倚然一副君子形象。

“玄德兄。”梁祯在离刘备五步远的地方立定,双手一揖道。

“德源兄。”刘备也是双手一揖,“唉,不曾想当年一别,至今已是匆匆十余载。”

“是啊,当年西州韩遂等贼作乱,兵乱连年,朝廷催促甚急。故而祯临走之前,也未来得及与兄道别。所幸,今日能在此地与兄相遇,就还请兄与祯共饮此佳酿。”

梁祯说着,将侍从们备好的酒放到桌面上,拍碎泥封,给两人各倒满了一碗。

“玄德兄,请。”

“德源兄,请。”两人各自谦让之后,便一同举起酒碗,先是相敬一碗,而后便一饮而尽。

“此酒入口绵,落口甜,饮后唇舌之间,尽是酒香环绕。当是好酒。”刘备放下酒碗,连声赞道。

“此酒乃兹氏县所产名酒,祯平日,还舍不得饮呢。”

没想到,刘备一听到这话,却是长叹一声,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也多出了一丝愁色。

“玄德兄为何发愁?”梁祯有点奇怪,因为当下能令刘备发愁的事,似乎也就仅剩梁祯围在邯郸城外的大军了,但就算刘备真的为此而愁,那在梁祯面前,也是万万表露不得的。

就像梁祯,虽然也是被缺粮问题给弄得焦头烂额,但也要带着一坛需消耗许多粮食方能产出的名酒来跟刘备相见,以借此显示自己的兵精粮足。

“备数日前,带兵过柏人县,路遇一老者,老病濒死,其最后之夙愿,便是能饮一口温酒,只惜他的家中,早已无半粒粮食,又哪还能酿酒呢?”

梁祯有点恼怒,因为在他听来,这是刘备在暗讽自己糟蹋粮食。但这火他是万万不能发的,毕竟要是自己现在发作,那不就等于对号入座了嘛。

“时逢乱世,这些奢侈之物,还是戒了为好。如此,亦能节省民力。”梁祯先是一笑,然后也露出苦瓜干似的脸色,“只是……”

见梁祯久久不说话,刘备便开口追问道:“德源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