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给后人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军事思想,其中至关重要,且被往后历代名将反复强调的一条就是“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但今天,梁祯却决定要将这一训诫抛诸脑后,去打一场完全没有准备的仗。为什么?因为形势比人强,不打,他所管辖的地区的经济就要崩溃了,而经济,自古至今,其实都是一个政 权的真正基石,一旦这一基石发生动摇,那执政者轻则焦头烂额,重则头悬北阙。
在尊迎天子之前,梁祯跟幕僚们虽然也对尊迎天子之后,可能遇到的问题进行过深刻的探讨,但当初他们的焦点却一直集中在,尊迎天子之后,梁祯能否压制汉帝及追随汉帝的公卿百官上,而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这一问题就是最基本,同时也最容易被人所看轻的“吃喝穿”。没错,尊迎天子之后,你不能让天子吃草根吧?怎么也得有肉有菜吧,而肉跟菜,在当时就是一项十分巨大的花销,要知道,就连梁祯本人,除非是征战期间,否则也还是五天才能碰一次荤腥。
当然,如果只是多了汉帝一张嘴,那也没什么。因为梁祯再怎么寒酸,也好歹是七郡之主,以七郡之力,供汉帝顿顿吃肉也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问题是,汉帝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皇后伏寿,宫女上百,侍者也是上百,初次之外还有公卿百官以及他们的家眷故吏。这些人加在一块,就已经有近万人了,而且,这些人还都是脱产的!
更重要的是,跟在汉帝左近的公卿百官,可都是岁俸六百石起步的啊!梁祯既然已经打着“尊迎”天子的旗帜将天子接到了晋阳,那这些人的俸禄,自然也得一应承包,否则,就是给袁绍等人起兵征讨自己的口实了。
但梁祯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历史上曹操能够挟持天子,是因为他当时占据的兖、豫之地,虽不及河北的冀州富庶,但也是有着良田万亩的沃土。反观梁祯手头上的并州呢?除了风沙、石头、胡马外,还有什么?
因此,梁祯在尊迎天子之后不久,就上书天子,请求将百官的俸禄由此前的钱粮各半,改为只发铜钱。说到这,可能有人要问,梁祯是从哪找来这么多的铜钱的?
答案是:摸金校尉孙轻从地下挖出来的。当然,在商品的供应没有增加之前,这种相当于变相增加流通中的货币的做法只会导致物价飙升,从而令更多的人活不下去。
但问题是,此刻的梁祯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因此哪怕明知这是一杯剧毒的鸠酒,也得一口闷了——要是不饮,自己的脑袋明天就能被人给挂在晋阳城头。但如果饮了,说不定还能拖个一年半载,毕竟通货膨胀的危害并不是立即显现的。
当然,有句话说得好:出来混,迟早要还。就在昨天,鸠酒的毒性终于发作了——晋阳令张既报称,晋阳的物价已经飙升至斛米五千钱!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因为董卓败亡之前,长安的米价也是升到了十万钱一斛,而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局面,就是因为董卓在初年初年私铸小钱,以替代五铢钱,进而从民间掠夺大量的财富以供养军队及公卿百官。
梁祯再次将黑齿影寒叫到密室之中,不过这次相谈的话题,却不是耕与战,而是官爵:“盈儿,我想上书陛下,给大家加官进爵,然后再去讨伐袁本初,你以为如何?”
黑齿影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梁祯,直看得梁祯心里发毛,因为他可不敢将这个理解为迷妹看自己的眼神。
“你怎么不说话了?”
黑齿影寒头一低,挪开了目光,这一举动,立刻让梁祯觉得轻松了不少。
“是,我知道这官爵都是表面的东西。”梁祯见黑齿影寒明显不悦,只好连忙给自己狡辩,“但我们为朝廷打了十多年的仗,现在不仅没有得到荣誉,反而还随时可能被人打成逆贼。”
“再说,袁本初实力之强劲,远非我们过去的任一对手能比。”梁祯边说,边捶打着自己的双膝,“邯郸之战,难啊。”
“当年,为了劝谏太师不要行僭越之事,你不惜豁出命去。为什么,现在你却要做自己当年反对的事?”
“因为此刻,我军的府库,已经空了。”梁祯叹道,“主父偃曾云: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耳!”
梁祯说着,头越抬越高,脸上的神色,也由忧虑变成了无限的憧憬与向往:“台司之位,是多少男儿毕生之愿。如今,它就在那里,我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它。”
梁祯说着说着,就连那句最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出来:“若能朝列台司,夕死而无憾。”
黑齿影寒冷笑两声,然后身子一挺,反手抽出自己原本坐着的蒲团,并将它放到桌案的另一边:“坐这。”
“我?”梁祯一惊,右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一脸疑惑,“为什么?”
“叫你坐你就坐。”
盈儿跟白儿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白儿给梁祯下的“命令”,总是带着恋人间特有的戏谑成分,梁祯遵从的时候,心中也总是乐开了花的。但盈儿不同,因为她,向来是不怒自威的,因此每当她语气一变,梁祯的内心,就要提到嗓子眼上、那感觉,就像是孩提在母亲面前时一样。
梁祯乖乖地按照黑齿影寒的“指示”,挪好了位置,然后立刻忐忑不安地问道:“然后呢?”
“你知道,人最可悲的地方是什么吗?”
“什么?”
“好人不想做,坏人不敢做。”黑齿影寒说着,眼眉一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梁祯一眼,“你现在面向的方向,是南方。”
梁祯一听,立刻吓得脸无人色,同时,身子下意识地从蒲团上弹起,在地上一滚,滚得远远的,然后方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让他如此惊惧的,不是别的,正是“礼法”,因为这坐北面南,可是天子的专属,其他人要是敢这么坐,就是实打实的僭越之举!
“大丈夫处世,生当如初升之旭日,光芒盖世。死亦当如那春日之惊雷,举世皆颤。倘若瞻前顾后,止增笑耳。”黑齿影寒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吓得梁祯差点没有直接撞破屋顶飞出去。
“不不不不!”梁祯一口气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不”,直到自己气都喘不上了,才敢稍作停顿,以缓过气来。
黑齿影寒这话,要是放在十多年前,梁祯是一定会拍着胸脯跳起来,大声应和的,但现在他却只想拒绝,为什么?因为人是会变的,梁祯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多年,所思所想,也只能慢慢地跟现实接轨,至于那些此前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语,此刻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我只不过是想以丞相之尊,战死疆场而已。盈儿何故让我负骂名而死?”梁祯的想法是,自己当一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他的部下们也各个位列台司,然后再跟袁绍决战,赢了,自然就是名副其实的国之柱石,光宗耀祖。
即使输了,以三公九卿之尊战死,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毕竟,都做到三公九卿了,人能体验的,能享受的也都算是享受过了,死了,也算是值了。但盈儿这话,却让性质完全变了!因为,一旦梁祯称帝,要是赢了自然最好,可一旦输了,那就是实打实的逆贼,是要像王莽一样,背负万世骂名的!
梁祯还不是桓温,没有那份“纵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洒脱,因此盈儿的话,他是万万不敢苟同的。
“在公卿百官眼里,即便你只当这个小小的‘平北将军,并州刺史’也是弄权欺君,不可能有好名声。因此要么你就专心致志地与袁绍决战,别想官爵,要么你就一步登顶。可你要是夹在中间,只会被所有人耻笑。”
梁祯低着头沉吟良久,方才长叹一声,他终究,还是被黑齿影寒说中了——好人不想做,坏人不敢做。因此,只能继续“委屈”自己。
“我还是一心对付袁本初的。其它的,日后再谈。”
就这样,愁眉紧锁的梁祯带着将近两万大军,簇拥着四台高耸入云的霹雳车,从邺城出发,开往袁绍的下一座要塞,邯郸城。
邯郸,是战国七雄之下赵国的都城,这是一座纯粹的坚城,因为哪怕是昔日有着虎狼之师的美誉的秦军,也曾在它的城墙下,撞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不止,还一无所获。
因此梁祯对攻克邯郸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四辆霹雳车上,因为这些大家伙虽说准头奇差,但好在,邯郸城的体积可比那小木屋大得多,而霹雳车抛出的石弹,只需击中城墙的任意部分,或是砸在城中的民居中,都足够给邯郸军民的士气,带来沉重的打击了。
在攻城开始之前,梁祯先照例叫来一众将校,推算攻城时己方的可能遭受的损失数,推算一共进行了三次,持续了两天一夜,结果却是相差无几:如果要攻陷邯郸,梁祯军起码要付出六千军士伤亡以上的代价。
这一代价,无疑是梁祯所不能接受的。因此梁祯决定,按照惯例,先礼后兵,以求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怎料这邯郸的守将却跟审配一样,也是个硬汉——梁祯的信使刚到城下,还没来得及站定,就遭到了当头一箭。万幸的是,这邯郸城上射出来的箭,准头较之邺城上的那几张床弩,是差了不少,因此信使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梁祯大怒,立刻下令部曲发动进攻,以勘察邯郸城墙的弱点,以便霹雳车投掷石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