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览果真是一员虎将,长刀一在手,立刻变得如同下山猛虎般,势不可挡。而他率领的数十部下,也是人人敢打,个个敢冲。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二十刀牌手,三人一组,互相呼应,能攻善守,能进亦能退。

相比之下,土堤低洼处的杨奉部精兵的战斗素养,就要逊色不少,他们虽然亦是十分勇猛,然而团队意识毕竟还是欠缺了点,当战斗尚不激烈时,他们尚能按照伍长、什长的指挥,保持同进同退。

但当正面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时,多是游侠出身,好勇斗狠惯了的他们就本性毕露了。很多人被这步步紧逼的高览部撩起了心头之火,大吼一声,便脱离了阵列,单枪匹马地杀向高览,但这种战法,无疑正中高览的下怀。

“哈哈哈哈!高军候果真勇猛过人,仅用了片刻,便杀乱了杨奉的精兵。”高处,高干不由得拍掌称赞道,“正南,战事结束之后,记得提醒某在主公面前,举荐这高军候。”

“诺。”

“将军,低洼处的兄弟已经抵挡不住了。”传令兵飞也似地前面跑回来,他甲胄间的缝隙中,还塞满了人体的残片,无声地诉说着前线的残酷与激烈。

杨奉一听,赶忙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土堤的低洼处,果然只见那低洼处中,一员黑袍黑甲的虎将正所向披靡,一柄大刀舞得如同风车一般,挡着无不身首二处。

“传令后军,缓步后撤。”杨奉沉思良久,终于还是下了这道命令,“中军、前军坚守阵地,半步不能退。”

“诺!”

尽管杨奉的撤退命令并没有被传令兵传达给中军和前军,然而,还是被不少中、前军的将士所看见,经过一上午加半个下午的消耗,他们的精力斗志早已所剩无多,因此他们一见后军向后退,立刻就联想到军败了,于是,也不顾不得自己的上级在喊些什么,拉上几个自己相熟的袍泽或老乡,撒腿就跑。

“干甚!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楼车上的杨奉看得真切,急得直跺脚,“拦住他们!”

“哈哈哈哈!”远处的高干将杨奉军的混乱全部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地拍掌大笑,“杨奉军乱了!乱了!”

“传令三军,率先入城者,赏钱一万,官升二级。生擒杨奉者,赏钱两万,官升二级。得杨奉头者,赏钱一万,官升一级!”

“诺!”立刻有无数传令兵如同蝗虫一般“飞”向全军,不一会儿,高干军各部的将士便都像打了鸡血一般,人人变得善杀起来,个个跑动起来时,简直比天上的飞鸟还要快。

杨奉军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哪还经得住高干主力这致命一击?当即兵败如山倒,无论是前军还是中军,都调转马头,疯了似地往城里跑,哪怕是将手中的兵刃盔甲都扔了,亦或是将前面跑得慢的同伴踩在脚下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不!不!”楼车上,杨奉绝望地叫着,然而不管他此刻再如何努力,这败势都已经不可扭转了。

可就在此时,高干军的背后,却忽地传来一声锣响,紧接着是一片混乱但却非常响亮的“杀”声。高干大惊,赶忙扭头往后一看,只见那泫水的方向,竟然凭空升起一支大纛以及一片乌泱泱的人头,这大纛之上写的,不是别字,正是一个大大的“李”字。

李乐竟然来了!高干大惊失色:“正南,我们防备泫水的部曲呢?”

高干虽说瞧不起李乐,但却仍然配置了一千兵士专门防御泫水方向,以防李乐真的脑子一抽,带兵来支援杨奉。然而,现在李乐脑子抽是抽了,但自己防御李乐部的兵马呢?

审配也是一惊,赶忙让传令兵去看看这支兵马究竟跑哪儿去了。

“传令铁卫军,立刻去右翼建立防线,抵挡李乐部的攻击!”高干也没有干等着,立刻给自己的亲兵下令。

“诺!”

过了大约半刻钟,审配派去的传令兵才终于返回,称原本负责防备泫水方向的校尉,因为看见前线取得了大突破,担心自己的部下此役无功,于是擅自率部脱离位置,追击杨奉军的败兵去了。

“竖子!”高干气得从坐骑上蹦了起来,“若不是他!我等又怎会如此狼狈!!!”

“元才,如今我军虽正面破了杨奉部,但我军的阵型也因追击杨奉部的败兵而不再紧凑,只怕是无力抵挡从右翼杀来的李乐部了。”审配尽管也觉得非常可惜,但奈何战争是从来容不得任何个人感情的,若不趁着此刻铁卫军尚能抵挡李乐部的时候撤退,一旦铁卫军败下阵来,高干军只怕就要重蹈杨奉军的覆辙了。

“撤吧,趁着现在,起码还能保全主力。”

“撤!”高干袖子一甩,就如同一只炸了毛的雄狮,“撤撤撤撤撤!”

“诺!”惊慌失措的传令兵们赶紧飞也似地跑开了。

当晚,高干率军一口气退了整整十里,方才止步扎营,营盘刚扎好,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负责防守泫水李乐部的那个校尉斩首,然后才召集诸将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李乐部原本所在的位置,是能够阻止蒋奇将军进攻铜鞮的。可现在,他却主动南下支援杨奉。”审配边抚着长须,边打量着刚铺设好的沙盘,“元才不妨命令蒋奇将军率军佯攻铜鞮,若能攻下来,则等于切断了上党跟太原的联系。即使攻不下来,也可以牵制梁祯的主力,以免他能安心南下长子,跟我们决战。”

“正南的意思,我们还有机会攻取长子?”高干眉毛一挑,看着审配道。

“长子城中,虽有杨奉李乐部万余人,但今日一战,想必元才也看出来了,他们这些人胜在个人勇武,短在阵列作战。因此,我军虽然人数在劣势,但未必无有胜算。”

“更何况,长子乃上党郡南部重镇,若能吃掉它,我们便拥有了上党郡的南部,即便北部的蒋奇将军不能取胜,我军也算不虚此行了。”

高干盯着沙盘沉吟良久,虽一直没有表态,可在旁人眼里,他的脸色却越发阴沉,最后在大帐中的气氛即将凝固之时,他才终于开口道:“正南,某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梁祯到底在哪?”

梁祯在哪?答案是在平陶。

平陶县与上党郡西北部的铜昭县之间,只隔着一座不算高耸的榼山,往东可以沿着滏口径进入上党郡北部。亦可以顺着汾水南下河东郡的绛县,再由绛县转陆路到翼县,再经由翼县境内的白陉,进入上党郡南部的长子城。

可以说,梁祯在这个位置驻军,只要消息灵通,是可以做到以不变应万变的。因此,梁祯跟高干一样,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才可以决定下一步是率军进入上党北部,还是进入上党南部。

等待的日子总是无比漫长,梁祯索性抽空回了趟苏园。这是韩霜灵重获新生的地方,也是她的伤心之地。

十年过去,苏园的草木丰茂了不少,园中的栖凤亭也因常年缺乏修理而变得破烂,亭角的瓦片脱落了不少,亭柱上也多有裂纹。虽然时间已是春天,但这园中的景致给人的感觉,却仍是一片萧条。

韩霜灵的墓就在离栖凤亭百尺远的那个水潭边,这是整个苏园唯一保持着干净的地方,但即便如此,碑石也因常年的暴晒雨淋而隐隐有了开裂的迹象。墓碑是韩温以“大人”的名义立的,因此上面写的是“亡女韩霜灵之墓”。

但不知为何这几只字的颜色,都是深红的,乍看上去,竟还给人一种是用血涂上去的感觉。

梁祯扑倒在墓碑上,颤巍巍的右手指尖一撇一捺地从每一个字上描过,“滴”“滴”随着他的动作,不知何时涌上眼眶的晶莹也一滴滴地往下落。

他跟韩霜灵从相识到离别,顶天了也就两三月的时间,用后世老人们的话来说,这么点年约,连对方的脾性都还没有摸清楚。但这段时间,却又恰恰是双方最为甜蜜之时,因为这个时刻,双方身上,都还罩着一层朦胧,大家也只会去关注对方身上的美好之处,俗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指这段时间。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身上朦胧也不断褪去,隐藏在朦胧之下的弱点也自然会随之浮出水面,这个时候,双方发生矛盾的频率也会随之不断增加,因为此时,双方眼里所看到的,都不再能仅是对方身上的优点了。

很不幸,但也很幸运的是,韩霜灵在双方感情还很朦胧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梁祯,因此她留在梁祯心中的,正是最完美的自己。而这个形象,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深,最终超过了仍活着的黑齿影寒及董白,成为梁祯心中的“第一人”。

因为相比起“完美”的韩霜灵,深不可测的黑齿影寒给梁祯的感觉更多是“惧”,董白给梁祯的感觉则是“蛮”。

梁祯在韩霜灵的墓旁亲手栽种了一棵柏树,然后再一次抚着墓碑道:“霜灵,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将去疾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