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没有见过这么自大的将军!”董卓一脚踏在帅案上,仰躺着身子道,“望垣县汉民不过数千,羌人却有数万!我军此去望垣县,不仅路远,而且是深入敌后。三辅兵力已经空虚,若是有差错,都不知道谁能来救我们!”
“那将军之意是?”牛辅受伤后,胡轸便成了董卓帐下的头号猛将,因此也坐在牛辅原来的位置上。
“发动我们家在羌人之中的干系,告诉他们,大军将至,都退一退,对你我都好。”
“将军,此番非比寻常,我等来之前,就击退了三次叛羌对牧场的攻击。其中,包括先零羌的狼野。”
“什么?”董卓拍案而起,“我平素待狼野不薄,他怎么能如此对我?”
“将军有所不知,临洮县长要狼野缴纳三千万钱的税赋,狼野支付不起,故而……”
“他想钱想疯了吧?狼野部再富裕,三千万钱也要反了?”
“听说是为了应付杨使君派下来考核的从事。”
董卓一听,立刻赶去找张温,怎知张温不待董卓开口,就祭出了尚方斩马剑,将董卓吓得一愣一愣的,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营房准备出征。
五天后,董卓领着三万人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美阳,尽管仗还没打,但每个军士脸上,都已难见士气。
梁祯和牛辅都受了伤,本来应该留在美阳养伤的,但董卓认为,三辅已经空虚,将他们俩留在美阳也不比随军安全多少,于是派来马车,将他们俩装着一并往前线拉。
张郃来探望梁祯时,神色不安地问了梁祯一个问题:“司马,某近日眼皮跳得特别厉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说,左眼是福,右眼是祸。你的预感没错。”梁祯拍了拍张郃结实的肩胛,“大军连翻征战了一个月,已是十分疲惫。此番,张将军又勒令我们西征讨伐数倍于己的敌人,不败才怪。”
张郃一听,立刻变得脸白如雪:“那司马,我们该怎么办?”
“昔年,孝武皇帝派李广利将军征讨大宛,路远兵疲,大败。想撤回玉门关,可孝武皇帝却派使者挡在玉门关,不让他入城。若不是李将军智谋出众,早就全军覆没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们作为大军中的小小一员,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的张郃,还没有身经百战的人所特有的淡定与从容,因此他几乎整个扑到梁祯面前道:“司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梁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既然选择了从军,就要做好死国的准备。”
“但死国也得死得其所!就像那些战死在漠北的勇士一样,而不是死在这种必败的战斗中。”
“儁乂,知道我打的第一场仗是在哪吗?”
张郃摇摇头,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梁祯一直将这件事压在心底,哪怕是对黑齿影寒,也极少提起。
“是在夫馀。”梁祯将头偏向东北,看着那边的铅云,“两万大军,一个晚上,全没了。”
“如果我们生在汉初,跟着淮阴侯,定能一路高奏凯歌。如果我们生在更始年,跟着光武皇帝,也能载誉还乡。但儁乂,不管你承不承认,有些事,真的是天意如此,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
“不不不!”张郃围着梁祯转了好几个圈,并不时地踢飞几粒小石子,“既然如此,我们这几年,是在为何而战?弟兄们,又是为何而死?”
“为了我们胸口的‘汉’。”梁祯的声音,中气十足,而且还充满了憧憬与向往,“为了它背后的五千民生民,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依旧是这万里河山的主人。”
“司马,你是不是过虑了?自古以来,中原就是我们的疆土,从来没有被夺去过。”
梁祯弯嘴一笑:儁乂啊,儁乂。你是不知道,这百年之后,便是五胡南侵,神州陆沉,华夏血脉几近断绝。而根因在东汉时便已埋下了。
“西边,有羌胡虎视眈眈,北边,有鲜卑、夫馀;南边,蛮人、苗人;他们无岁不侵,无岁不乱。寇略中原之心早就暴露无遗。”梁祯摇摇头,锤着自己的胸口道:“而大汉之所以能延续至今,就是因为有我们这样的军士,一批一批,一代一代地手拉着手共赴黄泉。这才让胡蛮知道,什么是大汉天威,什么是不可侵犯。”
“所以,今天的这场仗,是表态。是在向羌人表明我天汉的态度,因此战死,并不可怕。”
“原来如此!郃茅塞顿开,谢司马!”
跟张郃一样,董卓或许也是自感此战难胜,但他的权力令他能做出一些挽救工作,比如他派别部司马刘靖率步骑四千屯驻安定,随后再进军望垣。
大军再度开拔的那一天,风很大,风中,还夹杂着雨粉,落在大伙身上时,冷飕飕的。
三天后,汉军果然被先零羌人围在望垣北部。那是一片紧靠渭水的谷地,水声如雷,昼夜不息。先零羌是在晚上来的,无声无息,但第二天一早,汉军醒来时,却惊讶地发现,来路与去路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胡兵。而守备路口的军士、哨骑,则全都被吊在光秃秃的树干上,脚踝上被穿了一个洞,血流不止,哀嚎不息。
“将军!让我冲过去,给弟兄们一个痛快。”段煨提枪上马,在马上向董卓请战。
“放肆!下马!闭营!”董卓喝道,连下两道命令,然后甩袖而去。
当天夜里,汉军便被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就只带了一个月的干粮,而经过这么多天的消耗,又被刘靖军分走了一部分后,军中的余粮,便只够四天食用了。
董卓下令限制饮食,伍长以下仅能靠饮用渭水、食野草度日。伍长以上,军候以下,日给食大半斗。只有校尉以上的军官,能够维持原来的饮食标准。
瓦解权威最有效的武器,不是刀枪,而是饥饿。限制饮食的第二天,李孝儒便当着全体将校的面,公开指责张温:“将军麾下的三万将士,乃大汉最后的精锐,若有失,三辅不保、长安不保、关中不保。而这一切,均是一人之过。非我等之罪。”
“就是,就是!”胡轸等人纷纷附和,而且他们作为武人,说话更是直接,“张温这个老儿,骨子早被关东的风吹软了。哪还懂得怎么打仗?”
胡轸一开头,大家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将张温骂得狗血喷头。
董卓没有制止他们,而是悄然退出了军帐,仅带着两个魁梧的卫士,去巡查军营。
这几天,董卓吃得比所有将校都要少,而他的身躯又像小山那般壮实,补充一不够,整个人立刻柴了。但这,反而激起了兵士们的同情心,一路上,关心之语不觉耳语。更有些羌人士卒,直接抽刀在身上割肉,要给董卓充饥。
“我这辈子,打过很多仗,杀过很多人。”董卓坐在一块靠着渭水的石头上,似乎是在看着远处的群峰,又似是在看着湍急的河水。
“我摸刀的第一天,大人就说过,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得做好被杀的准备。”
梁祯苦笑一声,同时伸手轻轻抹了抹眼角:“我几乎没见过大人,他很早就离家了,也不知埋哪儿了。”
“这片土地不简单。”董卓用力跺了跺脚下的河滩,“每一寸土地的下面,都埋着一具尸骨,羌人、匈奴人、汉人。”
“它不产铜钱,也没有美酒,更没有粮食。有的,只是无尽的战火。”情至深处,董卓也不禁潸然泪下,“但我就是爱它。因为它是我,你,还有无数西人的家。”
“将军,我怕。”梁祯道。
“我也怕。”董卓道,“但你比我好,你起码能跟别人说,我不一样,我只能咽在肚子里。”
“这就是为将者,再苦再难,都只能自己吞了。因为你一旦流露出来,军心就散了。”
“祯,若能活着出去,你想干什么?”
“我宁愿死在这里,将军。”梁祯的话,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这话他虽从未想过,却似乎早已在心中形成,只待时机一成熟,便脱口而出。
“哈哈,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也在想,死了好啊。死了,就不必要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董卓笑着拍了拍梁祯的肩胛,“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我这里变了。”他指着自己西瓜般大小的脑袋。
“我有家,几百口人要养,我若死了,他们便失去了倚靠,但在这世上,失去了靠山,便只能任人宰割。”董卓忽然发狠地捏着拳头,“段太尉,凉州三明,战功卓著,可上面不喜他,一句话,就杀了,男丁充军,女丁为妓。”
“所以,我必须活着。”董卓舒开了拳头,“但张温老儿,天然就跟我有仇,我说什么,他都不听啊!”
这话题说得有点过了,于是梁祯便闭口不言。
鹅毛般的雪片,从漆黑如墨的天际飘洒而下,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给大地盖上了一层白布。白布之上,是令人潸然泪下的羌管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