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巨大的火龙,迅速向毡帐中央延伸。以火龙为中轴,上百团火球无任何规律地翻滚扩散,那是几乎被火焰完全吞噬的马匹。它们今夜注定要战死,但它们的死亡能换来军官的荣耀以及军士的财富。
张郃冲在雁行阵的最右侧,手中的火把在一开始就被他扔进了一顶白色的大帐篷上,现在他俯着身,将长戟的戟尖斜向下地举着,这个角度,恰恰能让长戟刺中每一个用正面迎向他的步行敌人的胸膛。
张郃身后,是数十名衔枚的汉军骑士,他们无论是惧怕、紧张还是兴奋,都不会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只是在杀戮,在无声地杀戮,并将同胞被掳的仇恨,家园被毁的愤怒转换成杀戮的动力。
死亡,无声地沿着火龙向前推进,但这种无声,却比远处号角声更为瘆人。一个又一个的白狼部牧人冲出毡帐,但白天耗费了太多精力的他们动作远不及平时灵活,因而,往往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马蹄踢翻在地,不等爬起,第二双,第三双铁蹄便接踵而至。血肉之躯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如此巨大的重量?因此,不出三匹马,一条鲜活的生命便将归于尘土。
由血与火铸就的,是通往地狱的道路。而道路的终点,就在绿洲的东、南、西三面,那些被踏伤却没有被踏死的牧人挣扎着,惨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凉,一步比一步踉跄地走向东边,然后被弯刀、长箭劈头盖脸地杀翻一地。
幸存的牧人哀嚎着,转向南边、西边,结果脚下一滑,便摔倒在沟壑起伏的河面上。有的,一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而有的,虽然能勉强爬起来,但又立刻迎来第二摔,第三摔,直到再也爬不起来为止,而黄河的西岸,似乎还远在天空的尽头。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惊慌,铁制的箭头,反射着火焰的光芒,蛮横地撕开了厚重的烟雾,撕开了骑士的胸甲,然后毫无怜悯地刺穿了骑士的胸膛,纵使是胸膛坚实如铁的汉子,也受不了这寸铁的致命一击,霎时间,“咚”“咚”“咚”的落马声不绝于耳。
有人放箭!一群白狼武士围在最大的那顶毡帐前,人人手执骑弓,也不顾自己的族人正跟突袭的骑士们绞杀在一块,便释放出一轮又一轮的箭矢。
被火光掩映着的夜空忽地塌了一块,又旋即被补上,接着又塌了下去。在这个接连不断的过程中,不知多少羽箭倾斜而下,射翻了一群群牧人,一匹匹着火的战马,以及一个个汉军骑士。
有个绰号小毛孩的骑士因战马突然倒地而被远远抛出,不等站起,便被一群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白狼武士团团围住,这些武士开头还对他怀有惧意,但当看清,这只不过是一个跟他们一样,两只手两个眼睛一个嘴巴的人后,登时由惧转怒,他们抄起手边能捡到的一切物什,大到弯刀,匕首,小到木棍,石子。实在找不到东西可抄的,双拳一握,牙齿一咬,就扑了上去,就如同一群饿坏了的狼一样,一眨眼,就将小毛孩彻底淹没。
张郃身上中了一箭,箭头穿过了护身的皮甲,保暖的毛衣,扎进了肉里,而且还随着战马的颠簸,一下下地刺激着他的神经脉络。
天杀的!张郃猛一起身,右手一抬,用力将长戟往那群弓箭手中一掷,长戟从头两排弓箭手的皮帽上划过,然后,直直地钉进了第三排,那个衣着最昂贵,脑袋上也围着一圈小银铃的武士的胸口。
那个武士当即被长戟带来的巨大冲击力抵着,往后滑了数步,并在戟尖刺穿了毡帐后,才堪堪停住,他至死还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够将长戟掷得这么远。
张郃抽出环首刀,一刀将胸前的箭杆斩为两段,然后身子往外侧一倾,环首刀在面前一横,左手一拨马头,战马长嘶一声,往左奔去。
四个弓箭手躲闪不及,胸口的皮衣“嘶”“嘶”“嘶”“嘶”地裂为两半,而裂口深处,豆大的血珠正不受限制地往外冒。
骑阵在中军毡帐前一分为二,张郃带着一队人从右侧包抄,而黑齿影寒,则亲自带着另一队人从左侧包抄。
毡帐的左侧,是马槽,而白狼部的族长车步轸此刻正在五六名奴仆的搀扶下,往马背上爬。
车步轸是个七尺二寸高的汉子,跟章牛一样,是葫芦型身材,他今日跳了一整天的祭祀舞,傍晚又接受了一众长老、小帅的祝贺,马奶酒是一袋接一袋地往嘴里灌,因此直到现在,虽然奴仆们连续往他脸上浇了两盘还冒着白烟的水,但他的神智,依旧不甚清醒。连续努力了七次,都没能爬上马。
奴仆们或许感觉到时间紧迫,四人当即翻身上马,各提着一杆白杆钩镰枪,义无反顾地扑向迎面而来的骑阵。
汉军骑士见状,心中都是一敬,但敬意并不能减轻他们的杀意。他们也立刻变阵,在黑齿影寒两侧排成一个巨大的箭头型,并同时慢慢地压下身子,放平长戟,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迎面而来那四骑中,为首一骑忽然手一扬,“咻”的一声,一支短箭映照着熊熊的火光袭向黑齿影寒,
黑齿影寒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一扭腰,“嘶”短箭划破了她罩着下半张脸的衣领,割开了她的皮肤,蛮横地扯出一大串红珍珠。
那骑一击得手,立刻长枪一举,一招力劈华山,直砸下来,这一招约有千斤之力,一旦被他砸中,定是脑浆迸裂。黑齿影寒双手一发力,锁死戟杆,猛地向上一举。
“乒”长枪是被格开了,但她的虎口也被震出了血。
马战与步战不同,步战一击不中还可以迅速变招,发起第二击,而马战,由于马速极快,一击不中,双方的坐骑便已错开了十数步。黑齿影寒立刻借着这一机会,坐正身子,然后也不停留,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受痛,再次步若流星,转瞬间已至车步轸跟前,长戟一刺。
“啊~”车步轸惨嚎一声,失去支撑的身子立刻像一块巨石一般“轰”地砸在地上。他的模样很是凄惨,因为长戟几乎洞穿了他的身躯,小支则更是完全隐没进了他的血肉之中,这令他的躯体几乎从中间“爆”为两断。
两名骑士立刻翻身下马,并在下马的同时吐出口中之物,接着一个人奋力抱起还在蠕动的车步轸,另一人收起刀落,将车步轸硕大的脑袋给砍了下来,并用力一抛,将头颅扬得老高。
“车步轸已死!速速投降!”骑阵中的胡骑一见,立刻用本部的语言高声吼道,由于他们跟白狼部一样,都是屠各胡的一支,语言也是基本相通,因此他们的话,立刻在白狼武士们心中,产生了比烈火更大震撼。
“族长死了,呜嗷嗷~”武士们悲痛地吼道。
“族长!”有不少人抽出匕首,对着自己的胸膛乱捅乱刺,“呜嗷……噗……”
这时,从右边包抄毡帐的张郃也杀完一圈赶来跟黑齿影寒等人汇合,而且他左手上,还多了一杆旗杆被砍成两段的大旗,这面黑底蓝边的大旗上,绣着一个正在嚎叫的白狼头!
“呼!喝~”
“呼!喝~”
“呼!喝~”
骑士们扛着白狼部的旗帜,提着车步轸的头颅,围着大帐策马狂奔,一边跑还一边高声呐喊,这响彻云霄的声音直将失去了首领的白狼部武士吓得肝胆俱裂。
呐喊一阵后,胡骑们开始依次传递黑齿影寒的军令:“天汉的将军有令,缴械者,免死!”
白狼部的部众如潮水般跪了一片,他们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但绿洲四侧,不是漫山遍野的“汉军”,就是冰冷残酷的黄河,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抵抗,但车步轸已经死了,大旗也被汉军夺了去,部落中最勇猛的武士也不知已经死了多少。
但这些,都还不足以让人数近三十倍于汉军的白狼部立刻束手就擒——如果部落中幸存的六位长老有一人能拿着刀站起来反抗,而不是率先倒伏在地上,甚至还勒令他们放下武器的话。
“释放所有被白狼部抓来的俘虏,发给他们武器。”黑齿影寒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立刻着手部署善后工作,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能趁着现在,白狼部尚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失了神的时刻将他们降伏的话,天一亮,当他们发现汉军原来只有这么点人后,恐怕就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白狼部的武士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抓回来的俘虏,竟然有一天会反而站到自己的头顶上。
五百多名正值壮年的俘虏一拿起武器,立刻恶狠狠地砍向那些跪倒在地上的白狼部部众,以泄胸中积压了多日的怒气。
“咻”“咻”长箭破空而来,将好几个被释放的俘虏掀翻在地。
“这些俘虏属于云部!都给我后退五步!”鹿狂刀和张郃用各自的语言齐声喝道,他们身后,二十名弓箭手都已经搭上了第二支长箭。
获释的俘虏们这才堪堪地退后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