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汉,马匹一直是官府所重视的战略物资,无论是买或卖,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但自明、章二帝以后,随着官府对社会的管控能力不断降低,对马匹交易的监管自然也松懈下来。官府一松懈,各地豪强自然是趁虚而入,垄断了各地的马匹交易。

而在平陶县,马匹的买卖全垄断在高、王二家豪强手中,故而梁祯想卖马,就必须先找他们商量,价格谈好了,交易才能成。

根据从县丞那打听到的消息,高姓豪强是平陶长栗敬的表亲,属于外来的强龙,而王姓豪强的来头也不少,人家是太原王氏的旁支,是并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由于栗敬是自己以后不得不打交道的人,因此,梁祯约了高姓豪强的人,来商谈马匹买卖事宜。见面的地点,是位于集市西部的一间名叫“有口酒喝”的酒肆。

这酒肆,可能是整个集市中唯一的一间固定建筑,砖石结构,楼高两层,一楼是人声鼎沸的大厅,二楼的是专门“干大事”的安静雅间。

“客,您几位?”尽管时间已是深秋,可店小二依旧是一身短打,脖颈上还搭着一条湿漉漉的布。

“我约了高君。”梁祯从口袋中摸出一块薄木片,这木片就是“有口酒喝”酒肆发出的订位凭证。

“好嘞,您请随我来。”

跟梁祯见面的人,是高府二管家的家生子,“长”字辈,全名高长寿。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黝黑,走路时腿是“外八”字型的,故而人送外号“高王八”。但高长寿本人,似乎对这个外号非常满意,因为他的自我介绍是这么说的:“您好,我是高府的管家的儿子,高长寿,您也可以叫我高王八,因为我走路时姿势是‘外八’字的。”

哭笑不得之后,梁祯开始跟他谈正事:“这马怎么卖?”

高王八一听,脸上的戏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要看是什么马了。你要是驽马,那统一价,五千钱。如果是好马,那我倒要去看看了。”

梁祯心中一突,因为听起来,这压价压得有点厉害。事关,在马匹的价格没有暴涨前,一匹耕马的价格,也是在八千钱以上的。

“军马,七岁龄。”梁祯用右手比了个“七”的手势。

梁祯话音未落,高王八的眼珠子中便闪出一丝绿光:“嗨!你真大的胆子,军马也敢卖,这要被发现了,可是杀头的事儿。”

“所以,这不就来找高君你了吗?”

高王八发绿的眼珠子又是一转,对这句恭维,他是觉得非常受用的,然而,恭维虽好听,但哪有结实的五铢钱中用?

“这是杀头的买卖,我告你,最多这个价。”高王八竖起三根手指头。

梁祯一看,差点没有直接一巴掌扇过去:高王八,高王八!你还真是个老王八!你们卖两百万一匹的军马,三十万就想收?

“三万?”尽管心有不满,不过梁祯倒还是想看看,他们能做得多过分,于是在报数上,刻意减少了一个零。

“嗯,对啊。这军马,杀头的,没多少人敢私下买卖。”高王八一脸正经,若不是梁祯心中早有底,定会在这里就被他给蒙住了。

为了显示自己真的是绝对的公正良心,高王八还特意靠近了一点,点着桌子道:“尤其是这阵子啊,到处都在打仗,张使君又下了令,私卖军马的,从严,从重地降罪啊,就更没多少人敢买了。而且这军马,每日花销,不下百千钱,我们养一月卖不出去,就连本都赚不回来了啊。”

“这太低了。”

“不低了,不信,你到别处问问,就下面那些马贩子,看有人敢收吗?”

“三十万?”

“不行,就三万。”

“没得商量?”

高王八已经被梁祯问烦了,绿眼珠一瞪:“没得商量。”

“那如果我这马,是白的呢?”梁祯给自己倒了一壶酒,一边品着,一边道,他刚刚已经低声下气过了,但高王八却是得寸进尺,那梁祯也就没必要,再给高王八好脸色了。

高王八自认也是纵横商海十多年,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好手,哪有这么容易被吓着:“哈哈哈哈!喂,你在讲笑话吧?你这马要是白的,能来找我?”

梁祯不慌不忙地排出一张刻有云部大印的木牌,在高王八面前一晃:“军马,军卖。”

高王八的小眼珠登时变得如拳头般大小,他身子猛向前一扑,就想看清楚,然而梁祯却手一缩,将木牌收了回去。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高君不愿,那就请回吧。我跟王府的人谈谈。”梁祯说着,别过半张脸,眼尾也不瞧一下高王八,“不过,要是让高老爷知道,是你生生地将这买卖弄黄了。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高王八的脸一时间变成青一块紫一块,因为再刚刚的一瞥中,他已经笃定,梁祯手中所持的,就是真正的官方马匹交易凭证,也就是说,梁祯所说的军马,就一定是白的。

乖乖,这还得了?这年头,一匹没有备案的黑军马,也能卖到两百万钱啊,要是一匹手续齐全的军马,那这价格,还不得再往上翻几翻?要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高老爷要真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白白错过了一匹军马,没了百万钱的利润,他还不生吞了自己?

“嘿嘿嘿,哥,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高王八是个识趣的人,说话的同时,右手已经悄悄地解下一只沉甸甸的小锦囊,并将它轻轻地推到梁祯手边,“这样吧,你开个价。我去给你问问。”

“两百万。”梁祯也不打算讹他,“就这个数,多一分,我不要。少一分,我不卖。”

“呃……”高王八脸色又是一黑:你也别太过了啊!但他终究还是将这话咽回肚子,并借口找管家商量,而溜了出去。

雅间中有一面向南的窗户,晴天的时候,阳光便从这窗户中照射进来,以增加房间中的暖意。窗户之下,是集市的一条主干道,约有一丈宽,可供大车行走。此刻正值一天之中,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因此干道上也是客商往来不绝,好一片繁荣景象。

梁祯嫌坐着无聊,便走到窗户旁,看看街景以打发时光。因此,高长寿一出现在干道尽头,梁祯便立刻注意到了。只是,这高长寿,并不老实。因为他带来的,不是管家,而是一群武吏打扮的壮汉。

梁祯嘴角一弯,转身坐回椅子上,自个儿斟酒,自个儿饮。

第二杯酒刚落肚,雅间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接着从门口处扑进来两个如狼似虎的武吏,他们一见梁祯,二话不说,就绷直绳子要上来拿人。

梁祯也不跟他们客气,一手抓起酒壶,对着冲在前面那武吏用力一甩,武吏赶忙举手招架,“兵”的一声,酒壶在他手肘上撞得粉碎,那武吏也抱着手肘嗷嗷直叫起来。

第二个武吏见状,也不停下,左脚在高长寿坐过的椅子上一踩,整个儿便跃上桌面,眼看着就要像泰山压顶一般,扑在梁祯身上。

梁祯脚步一飘,身子猛地往左边一闪,武吏见前方一空,赶忙收住脚,以免扑空。但怎知,他尚未站稳,脚弯便是一痛,整个人也失去平衡,惊叫着扑下桌子,好似连门牙都磕崩了。

武吏恼羞成怒,正欲跳起,可却猛地觉得脖颈一凉,眼珠子一低,身子却一个激灵,再也不敢动了——一把锋利的环首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不过眨眼间,梁祯便击伤一人,降伏一人,这令其他武吏大吃一惊,虽然他们仗着人多,依旧在极短的时间内,挤满了半间雅厅,可却也再无一人,敢向前一步了。

一个穿着绸缎衣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分开一众武吏,右手摁着刀柄,大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杀伤武吏。还不快把刀放下!”

“放肆!某乃一部司马,朝廷所拜。尔等何人?竟敢擅自抓拿?”梁祯说着,左手亮出腰牌,握着刀的右手,也加了几分力。

中年人定睛一看,脸“刷”的一下白了,右手赶忙从刀柄上松开,然后一手摁着一个武吏手中的刀,用力往下压:“误会,误会。还不快把刀收好!”

“诺!”武吏们面面厮觑,但仅过了一个弹指,便遵照中年人的令,收刀入鞘,然后一个接一个地退出房间。

梁祯见状也收起刀,那个被控制的武吏,如蒙大赦,连爬带滚地就要往雅厅外撞,但没滚几步,便被中年人一把揪住脑袋,往地上一摁:“还不快谢司马不杀之恩!”

武吏如梦初醒般,扑倒在地,一个劲地拜着,丝毫没有一冲进来时的神气样:“啊……小的,谢……谢司马不……不杀之恩,谢……司马不杀之恩啊……”

梁祯点了点头,于是,中年人便一脚踹在武吏腰上:“滚!”

武吏走后,雅厅之中,便剩下了梁祯、中年人、高长寿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