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开始怀念,在徐无县的日子,尽管吴、张、苗、李几大家族也在暗中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但他们对于自己,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畏惧,因而在驻扎在徐无县的日子中,军粮起码是不用愁的。当自己率部离开时,这几大家族,也都给他准备了一些“薄礼”,以示好聚好散。

但在蓟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蓟城是幽州州治,更是幽州头面人物汇聚之地,他们无不在蓟城有着数百年的经营,早就盘根错节,因此,无论去见什么人,都得小心翼翼,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人,究竟是藏在哪尊高大躯壳投下的阴影之中的。

梁祯很快就领教到了厉害,单是找督军从事办理粮草供应这一件事,就给五名掾属交了近万钱的“手续费”,这尺牍才得以在云部存粮告罄之前,送到督军从事的桌面上。督军从事倒是清廉,大笔一挥,当即批下,可他手下的各路小鬼,却还是没少给梁祯添麻烦。

所幸,以吴老爷为首的四大家族送的“薄礼”足够丰厚,梁祯这才得以全身而退,不用被这些小鬼们剥皮抽骨。

“当初,我若是一文不收,今天估计就得死在这州衙里了。”逃出州衙后,梁祯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清鲜了不少,就连那西沉的太阳,也让人感到朝气蓬勃。

“走,盈儿,我带你去逛逛街,见见世面。”梁祯肆无忌惮地将手臂搭在在门口等了他一天的黑齿影寒肩上,“这可是整个幽州,最大的城池,当然,比起历阳来,还是要差不少。”

“你好像心情不错。”黑齿影寒顿感别扭,边挣扎着想从梁祯的束缚中脱身,边问。

“为了让兄弟们有饭吃,花了近万钱,你说我心情能差嘛?”梁祯正话反说道。

“那你还敢带我去逛?”

“花在你身上,好过给他们糟蹋了。”梁祯白了州衙的围墙一眼。

“等会。”黑齿影寒身子一缩,脱离了梁祯的束缚,接着如同一只小鹿一般,闪进州衙斜对面的街巷之中。

“你干嘛?”梁祯追到巷口,却收住了脚步,因为他在迟疑,自己究竟要不要跟着进去。

时间,就在梁祯的迟疑之中,一点点地过去了。黑齿影寒回来了,她摘掉了脸上的胡须以及假的眼眉,露出了雪白的下颚以及弯弯的柳叶眉。

梁祯痴痴地看了一会,才想起还没做正事:“你做主吧,想去哪?”

“铁匠铺。”

梁祯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心道:你不去裁缝店、不去杂物店、不去饭店,去铁匠铺?你还是女孩吗你?

“好吧,这边请。”梁祯腰一弯,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翻身上马,尽管在摩肩接踵的蓟城,走路比骑马更有效。但梁祯和黑齿影寒都不想走路:一来,走路太累,二来,毕竟是赳赳武夫,怎么能不骑马呢?

蓟城的商业活动,全部集中在东市,东市共有十条街,每条街上聚集的,都是同种类型的商店。铁匠铺集中在东市的边缘,共有二十多家。别看它位置偏僻,可大概是这树百年来,唯一长盛不衰的行当了——毕竟,无论是和平还是战乱,大伙都需要用到铁器。

两人牵着马从铁匠街头,慢慢地往里面走。铁匠铺的生意,似乎都很兴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我想将这把刀熔炉,看看能不能做两把环首刀。”黑齿影寒解下背上的那把从相三臣手中缴获的巨型弯刀,这刀很沉,她得双手并用,才能将它抱稳,“我们现在的刀,都太脆。”

“我帮你拿吧。”梁祯伸手将刀接过,刀到他手上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沉!这刀的重量,估计得有四把环首刀那么重。

梁祯当然知道,为什么他们手上的环首刀都那么不堪一击。因为,这批刀具,都不是光和四年以前,那些经过千锤百炼方出炉的精刀,而是汉军在夫馀地全军覆没,将各州武库中的兵刃,都遗失在夫馀地后。各州紧急让铁匠加班加点,锤出来的应急品。

缺乏了烈火的捶打,这刀具,自然就脆弱不堪了。所幸,黄巾军手中的武器,还多是竹枪木刀,不然的话,幽州那么多座城池,官军只怕一座也守不住。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东市,也没有熟人推荐,因此只好走进一家店面最大,铁匠也最多的店铺。这店铺的店面外,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铁器,有些是样品,有些是等待顾客来取货的成品。

“两位军爷,可是要打造兵器?”一个中年铁匠满脸堆笑地从店铺后迎出来,他的右臂,因常年挥动几十斤的铁锤,而变得跟他的大腿一样粗壮,但从他干燥的脸庞来看,他应该脱离打铁有些日子了,身份应该是这铁匠铺的主管之类的。

“嗯。我们想熔了这把刀,然后打成两把环首刀。”梁祯将包裹着巨型弯刀的布袋交到壮汉手上,接着亮出自己佩戴的环首刀,“跟这把刀的形制一样就行。”

中年铁匠毫无心理准备,因此当他接过这柄巨型弯刀时,身子不可避免地一沉。中年铁匠心中一惊,赶忙命人腾空一张桌子,然后才将这把巨型弯刀从布袋中取出,再轻轻地将它拉出刀鞘。

弯刀出鞘的那一霎,原本昏暗的铁匠铺立刻变得“灯火明亮”,周围挂着的刀刃、以及那些正在被铁匠打造的兵刃,也随之失色。

“军爷请恕罪,小店没这个水准,还请军爷另请高明吧。”中年铁匠小心翼翼地将弯刀包好,送到梁祯手上。

梁祯虽然有点不快,但既然店家这么说,也只好去别家询问了。

但没多久,梁祯就气恼地发现,这里的铁匠铺就像是得了命令一般,就是不接他的生意。至于说辞,则是千篇一律:此刀太过贵重,小店手艺不精,还请另请高明。

“难道连打把刀,我也要送礼不成?!”第九次被拒绝后,梁祯一出铁匠铺的门,就忍不住骂道。

“去这家看看吧。”黑齿影寒拍了拍梁祯的背脊,指着下一家店道。

“不用,跟我来。”梁祯握起她的手,转身向最大的那家,也是最早拒绝他的那家店走去。

“你干嘛啊?”黑齿影寒被带着跑了两步后,才反应过来,“别乱来。”

“不给他们点厉害悄悄,他们是不会说实话的。”梁祯说着,气冲冲地闯进那间铁匠铺,左手将巨型弯刀往最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上一砸,右手抽出腰间的环首刀,目光森寒地盯着店铺中的几个铁匠,也不说话。

梁祯的举动,吓得街上的来往人等远远地避开。铺中的几位铁匠,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上的活计,打量起这两位去而复返的军卒,他们都是在蓟城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上到两千石的高官,下到要饭小乞丐,都见过。

或许是知道了今天是躲不过这两个少年了,刚刚出来迎接的那个中年铁匠急急脚地跑到门口。

“两位军爷请稍等。”中年铁匠点头哈腰地从两人身边挤过。两炷香后,他便领了一位身穿黑衣的壮汉回来。

这壮汉身高七尺六寸,铁黑的脸色,腰间悬着一把将近五尺长的长刀。梁祯只扫了他一眼,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铁匠街的罩子。

跟徐无一样,蓟城的商户们也需要自己的大罩子,来替他们应对一切来自黑白两道的“刁难”。

“在下雷十五,请问两位军爷有何贵干?”大汉开口了,同时拱手行礼。

梁祯见他这样,也压下火气,拱手回礼:“在下梁祯,管蓟县兵曹事。”

宗员给梁祯的任务,是在蓟城兵曹的统一指挥下,守卫蓟城及附近各郡,但蓟城兵曹下辖的官军,早在光和四年北讨夫馀的时候,就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多被宗员抽调,以增强南下兵力。

但蓟城兵曹不能手中一点兵都没有,因此,宗员就将梁祯部下的几百黄巾降卒以及三郡恶少年,全部划给了已成光棍司令的蓟城兵曹。梁祯很清楚,作为这支力量的实际掌控者,自己能做什么。所以,他才敢当街抽刀以示威胁。

果然,雷十五惊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比梁祯更清楚,现在这个世道,得罪了管兵的,会是什么下场。

“我想打两口刀,但你的人,全都在消遣我。是怕我不给钱?还是看不起我?”

“这是什么一回事?”雷十五的黑脸刷地白了,赶忙转过身,盯着中年铁匠吼道。

“雷爷,不关小的事,只是这位军爷的刀,小的们,实在不敢打啊。”中年铁匠面无人色,“还请雷爷明鉴。”

雷十五在征得梁祯许可后,打开了裹着巨型弯刀的布袋,将弯刀抽出刀鞘。整个过程中,梁镇一直盯着他的脸。因此,梁祯看见了他脸上依次闪过:惊讶、愤怒两种表情。

“不知军爷此刀从何而来?”雷十五开口时,已经堆起了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