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部西撤的那一天,吴明智代表吴老爷,领着徐无县的一群豪门前来送来,每一张肥得流油的脸上,都写满了不舍与怀念。甚至有人,跪倒在地上,哭着恳求梁祯等人留下来,以撑起徐无县的一片天。
梁祯和冯良客客气气地给众人行礼,感谢众人连日来的照顾,并表示,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记得徐无县父老的恩情,甚至表示,一定要向宗将军禀告,徐无父老的善行。
吴家做东,在城西的十里亭中摆开宴席,来给梁祯等人送行。梁祯不想在此地久留,于是草草地喝了三倍浊酒,被跟众人长揖而别。
“哥哥,你说我们就这么走了,徐无县不就没人管了吗?”叶鹰扬学着章牛的样子,开始管梁祯叫哥哥。
“吴老爷他们能够治理好徐无县的。”梁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放心吧。”
叶鹰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每走三两步,都要回头看一眼矗立在夕阳中的徐无父老,以及更远处,那一座上了年岁的古城。这些天来,叶鹰扬基本上都呆在军营中,因而徐无县在他的脑海中,是一个好地方。这里的人都很热情,也很善良。
“盈儿,你觉得刘凡尘还需要多久,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梁祯的声音很小,而且用的是夫馀语——这能确保,只有黑齿影寒一人能够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走之后。”黑齿影寒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血迹斑斑的蔡侯纸,塞到梁祯手中。
梁祯心下一惊,接过来打开一看。这几张,都是状纸,每一张后面,都压着血手印,其内容,都是控诉某一大户如何将自己搜刮得家破人亡之类的。总之,隔着冰冷的纸张,梁祯都能感觉到,受害人的泪水与怒火。
“为什么不早拿给我?”
黑齿影寒侧过头,看着愠怒不以的梁祯,“噗嗤”一笑:“有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梁祯脱口而出。
“这些人都在虎子乡附近,你想见见他们吗?”
“带路。”梁祯怒气未消,因此对黑齿影寒也不再客气,甚至在他心中,还升起了重新审视她的念头。
梁祯吩咐了冯良几句,便跟黑齿影寒打马直往徐无山而去。官道两侧两侧的原野,也慢慢隆起,前方的道路,也开始变得崎岖不平——这是上山的道路。
“就这了。”黑齿影寒忽然勒住马,马鞭向前一指。
梁祯策马上前,腰一弯,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一个深约二十尺的山坑,坑低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尸骸。梁祯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四具——一身黑衣,正是那一夜准备行刺自己的黑衣人。
“我们来的时候,那些人就已经死了。但尸体都还很新鲜,我下去看了看,从他们身上,找到了这些。”黑齿影寒没有再看小山坑,而是平视着前方,目光平静,但底下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旋涡,“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吗?”
“为……为什么?”梁祯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其实,不用黑齿影寒说,他都已经猜出了大概。
“你当街处死钱子安,让徐无父老产生了一种错觉。让他们误以为,你真能替他们讨回公道。”黑齿影寒别过头,躲开梁祯的身影,补了句,“我也一样。”
“对不起,我太莽撞了。”
“我还以为,是你将他们打发走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多时,两人便赶上了行进中的云部大队。那时,叶鹰扬等人还在兴致勃勃地回味着徐无父老的热情。
三天后,梁祯等人终于来到蓟城城下,比起上一次,古老的蓟城更显破旧,且城下,还散落着不少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骸,城外的空地上,搭满了矮小的窝棚,每一只窝棚中,都挤着三五个面黄肌瘦的人。
由于人实在太多,云部的兵卒只能在离蓟城二十里远的地方安营。但没等营房建造完毕,便有兵卒进来通报,宗将军来了。
梁祯赶忙让兵卒雷响战鼓,让所有兵卒披起甲衣、擦亮刀枪,而后由种子屯打头,一曲各屯次之,二曲各屯居中,辎重屯、救护队居后,排成一个长一百多步的方阵。梁祯自己,则率领着二十人的军官团,在种子屯之前列队,准备恭迎宗将军。
宗员全身铁甲,骑着一匹浑身不带一点白毛的七尺黑马,腰间挂着那柄御赐的尚方斩马剑。他身后跟着四名骑士,前边一人举着御赐的节杖,后面三人则举着三面战旗,中间那面一丈六尺大旗,上绣一个气吞万里的“汉”字,左面一面一丈二尺黑底黄框红边的战旗,绣着“护乌桓中郎将”六个大字,右面一面一丈二尺的黑底帅旗,上面只写着一个森寒的“宗”字。
由于宗员是拿着节杖进入军营的,而节杖,是天子的象征,因此,梁祯等人全部深吸一口气,脸上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天子的敬畏之情,然后齐齐单膝跪地“恭请圣安”。
在听得“圣躬安”三个字后,众人才一齐松了口气,然后在宗员的命令下,站起身子。
宗员从参军手中接过军书,当这云部数百士卒的面,宣读军令。军令上说,云部的拼死力战,也是剿灭幽州黄巾的重要因素之一,宗员对云部的英勇,赞不绝口。因此,决定授予云部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守卫幽州。军书的落款是:护乌桓中郎将员。
守卫幽州,首位幽州。现在的幽州,是经过熹平六年征鲜卑、光和四年征夫馀,以及今年,黄巾作乱之后的一贫如洗,百废待兴的幽州,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梁祯敢打包票,只要过多两个月,如果官府再不能拿出足够的粮食来赈灾,第二个的王大志,就一定会出现。
梁祯的心,开始紧张起来。
“梁卿,现在的幽州,是百废待兴,大军又即将开拔,你身上,担子不小啊。”
“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将军厚爱。”
“是报陛下厚爱。”宗员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是,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宗员大度地笑了笑,示意梁祯不必慌乱,然后将话引向正题:“梁卿,幽州蛾贼,虽大部已被剿灭,但城池之外,乡野之间,仍多有匪徒啸聚。不知梁卿,准备对其,采取何种策略?”
梁祯眉头一皱,这个问题,他也曾有意无意地跟冯良、李元峰、黑齿影寒三人探讨过,三人的理由各有不同,但观点都是一样的——只能防守,不能主动出击,因为军粮、士兵人数、武器补给,都不允许。
“属下以为,现在幽州饱受战火肆虐,实在不宜再动刀兵。我军宜在各郡郡治及蓟城,重点防守,至于其他各县,可联络各地豪强组织的武装,协同官军,保卫家园。”
“看来,这两年的历练,对你,是增益不少啊。”宗员拍了拍梁祯的肩胛,“不像两年前,完全不顾实际,就想着再次去夫馀地复仇。”
梁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幽州,确实经不起大的战乱了。刘使君的意思,我的意思,都跟你差不多。剿匪,可以由各地的豪强去完成,我军,就以守为主。”
“属下遵命。”
“蓟城乃幽州之重,刘使君,乃宗室重臣,又深得圣心。梁卿务必用心。”
“属下定不辱使命。”梁祯再次行礼,以示决心,而后话锋一转,开始诉苦,“只是,将军,属下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将军,云部自建军以来,几遭恶战,甲仗辎重,损失极多。现部中,仅剩披甲兵不满一屯,完好环首刀,亦不过三百五十七口。长戟六十八支,箭矢不足四百。而且,云部的军饷,已有两月,未曾发齐。”
宗员脸色由晴转阴:“梁卿,你们的困难,我能理解。但现在,大军即将奔赴冀州,清剿冀州叛军。粮草、军饷当首先供给准备南下的健儿。云部兄弟的军饷、甲仗,会有的。不过,得等一等。梁卿我一直都看好你,希望你这次,也要以国事为重。”
“将军的教诲,属下定会铭记于心。”
一个时辰后,“犒劳”完云部将士的宗员便骑上黑马,兴冲冲地返回自己的营地。
“司马,给云部发放军饷之事,将军可曾应允?”宗员刚走,大伙便围了上来。
“将军说,现在大军准备攻打冀州,一切辎重、粮饷,当首先供给南下大军。云部的,要再等等。”梁祯不打算替宗员背这口“窝”,于是实在是说。
“搞什么?兄弟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结果这粮饷,却是一拖再拖?”当即有人不满地叫道。
“是啊!”
“是啊!”
“囔囔什么?”独眼喝到,“司马跟我,都已经两个月没拿一个铜板了。你们至少还拿了一半,吵什么吵!统统回去。”
众人赶忙抱头鼠窜,不一会,校场上就只剩下冯良跟梁祯两人。
冯良上前一步,忧心忡忡道:“司马,这粮饷拖欠得太久,只怕军士们,会无心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