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面剪冰的事,蒋秀和小青的防备就更严,千防万防的挨到十月,荣寿宫突然传出消息,太后病了。

太后的病来势汹汹,英宏大是心忧,每日忙完朝事,就去荣寿宫里守着。皇后和瑾贵妃也是每日每夜的在荣寿宫里伺候,一时间,上至天子,下至朝臣,莫不为太后的病情担忧,英宏事母至孝,太后病后,他亲去祖庙上香祷告,又连下旨意,大赦天下为太后积福。太后的病情却依然一日重似一日。英宏心忧如焚,于是听了皇后的建议在神前许愿,若太后病好,定是泰山祭天还愿。

不知是不是这愿许得灵了。这样过得俩日,英宏忽而笑容满面的过来,一见面就一把拥我在怀里,道,“昨天宰相领来一个有道高僧,竟然下药如神,才两副药下去,今天母后的神志就已清楚多了,刚才朕去时,眼见着母后用了一小碗的清粥呢。”

“真的么?”我亦是惊喜莫名,脱开他的怀抱,款款而拜道,“恭喜皇上,皇上仁孝,感动天地,方才有这样的神人来相助,实在是可喜可贺。”

英宏一把扶起我,“身子这样重,还行什么礼,也不怕累着。”

他将我扶坐在软塌上,自己也跟着歪过来,伸手轻摸我的肚子,道,“只是,朕已许愿说若母后康泰,朕将亲自前往泰山祭天去,如今母后眼见着有了起色,朕也当命人准备下去,待母后大好,朕就得动身了,”说到这里,他轻抚我的面颊,语气里满是歉意,道,“如此一来,你生产的时候朕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什么,这么快?”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一下子就怔住了。他点点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凝霜,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离开那么久,”他轻轻一吻我的额头,道,“我也很舍不得你,只是我是天子,许下的愿非还不可,恩,我一定加快行程,最多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只以“我”自称。我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发慌,喃喃的道,“要三个月么?”

“我已经嘱咐了皇后,在我走后,她会照顾你,凝霜,你自己也得多加保重,在泰山,我也会为你,为我们的孩子儿祈求祷告,求苍天庇佑咱们三个一世平安到老,”他深情款款,我心里却是没来由的失落空洞,却又不知道因何而起,唯有强堆了笑在脸上,以掩饰心中那突如其来的一丝不安。

那位高僧果然不同凡响,不多的几日,就让太后的病情得到回缓,在面对英宏大量的赏赐时,那高僧却分文不收,只说了希望君主能够早日去泰山祭天,为天下苍生祈祷福泽后,便飘然而去。

于是,皇上去泰山祭天一事,势在必行。太后听说此事,很是不放心,但英宏身为一国君主对天许下的大愿,自然不能反悔,无奈之下,尚未大好的太后,强撑了召见各部大臣,为英宏此次的出行进行妥善严密的安排,只到万无一失了,太后这才稍有放心。

朝廷上下,一时全都在为皇上出行泰山一事忙碌准备着,后妃们相互间见了,所议论的也是这事,只有我,随着英宏出行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靠近,心里的不安烦乱一天天跟着加剧,终于,在他出行前的那天晚上,我抱着他的身子哭出声来。

“凝霜,你怎么了?”英宏吃了一惊,忙将我紧拥在他的怀里,连声的问着。

我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哽咽难言,我纵然无心争宠,亦知道君恩浅薄,但是英宏对我的款款深情我都看在眼里,纵然不为他心动,但到底也还是感动的,深宫凶险,有他在,我无形中总觉得有种安心,对于临盆的那一时刻,我总是惶恐的,他作为我唯一的依靠,却要在我最需要他的这种时刻,离开那么久,我心里怎能不惶急不安。

我心里悚然而惊,曾几何时,我竟已经深深的依赖上他了么?

我的泪一滴一滴洇入他月白色苏锦暗纹的寝衣里,如暗夜里悄悄开放的丁香花,一朵一朵的绽放在他胸前,他明显的感受到我内心的惶恐忧乱,但是他哪里知道我怕的是什么,柔声道,“凝霜,你可是在担忧我此次出行的安危?”

我的心如被丢进烧开的滚水里,灼烫翻腾,万分的苦楚却硬是不能说,因为,说亦无用。半晌,我方哽咽出声,勉强道,“你,你可一定要早些回来。”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一紧,叹道,“凝霜,我也不愿离开你那么久,恩,我一定尽快赶回来。”

他摸了摸我已经八个多月的肚子,“到那时,我就能见到我们的孩子了!”

我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手上的温度小小的让我安心了一点,他翻过手来,将我的手包在他的手里,安慰我道,“凝霜,你放心,我在泰山祭天同时,也会向苍天祷告,求上苍庇佑你们母子平安的。”

明日就要出行,按规矩他这晚得在皇后宫里歇宿,我怕皇后着恼,连着催他过去宁瑞宫,他只是流连不走,无奈我只得假装睡得熟了,一直等到亥时,他才轻轻的放开我,轻声唤人进来给他着衣,又悄声的嘱咐了蒋秀小青等,这才出了屋子。

门上的珠帘哗啷一响,外面有人低低问安的声音,我这才睁开眼睛,透过**低垂的锦幔静默的看出去,屋内只剩了小青默默的守着,小青身边,是正点着安息香的梅花纹鹤嘴紫金铜炉,悠长的鹤嘴里,安息香的清冷幽香袅袅飘摇,一如,我现在纷乱难安的心!

承乾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大肃朝皇帝英宏正式出行,前往泰山祭祀苍天,为天下苍生求太平,并谢苍天庇佑,太后得已安康。出行这日,先和皇后率了群臣至祖庙拜祭了,再由祖庙正式出行,皇后和众大臣送至十里长亭,这才回转。

皇上一走,宫里立刻便冷清了许多,妃嫔不再为了让皇上多看自己一眼而费尽心思争奇斗艳,亦因皇上不在宫内,而把嫉妒争风的心暂时的收了一收,每日见了,言笑招呼间,也亲热了几分。

英宏临行前,郑重的将我托付过皇后。皇后亦是十分的上心,见我的身子愈发的沉重,严命不许我再去给她请安,她倒隔个两日就亲来看我,饮食上也亲自过问。如此,也让我安心不少。

太后的身子终于还复了。虽然还不让宫妃前去请安,但是公主们再进宫问安时,她也偶尔能见了。一时间,宫里人人都为太后欢喜,连我,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小青扶了我在边上的小园子里赏花,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她担忧道,“也不知道皇上到了哪里,天气凉了,皇上的身子可受得了受不了呢?”

我不禁莞尔,才想着要打趣她一下,远远的却见一群宫女拥了两个衣饰华贵的人漫步走近,待到近了我仔细一看,却是良昭仪,而身边的那位,赫然是进宫探母的祥琳公主。两人正有说有笑的游着园子,猛然间见了我,忙止了步,向我招呼。

我扶着小青起身欲向良昭仪行礼问安,良昭仪吓了一跳,忙一把托住我,口里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乱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个。”

我谦卑笑道,“姐姐怜惜嫔妾,嫔妾却不能忘了规矩。”

良昭仪也笑得温婉亲切,“规矩是要守,可也得分个时候,妹妹如今是宫内着重保护的人,万一龙裔因此有了闪失,姐姐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看着我溜圆高挺的肚子,又笑道,“若说要见礼,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可不能单挑这个时候,若是让小皇子在肚子里委屈受累了,我倒不肯依呢!”

她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祥琳公主过来给我行了一个平礼,叫我道,“皇嫂。”

我之前虽然见过她,但是这样面对面的说话,却是第一次,我知道太后最是疼爱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当下拉了她的手,很是客气的笑道,“公主可是进宫晋见太后的么?公主真是孝顺,太后往日提起时,也都说只有公主最是柔顺听话呢!”

她矜持一笑,眼神却带了思索在我的脸上久久打量,我微微有些不自然起来,但转而想到,她必定是因为我独受皇宠的缘故,才对我分外好奇罢了。

我悄眼看了看她,心里却忽的想到,不知道她的小姑跟栩表哥之间,如今怎么样了?想到栩表哥,顿时有一股令我窒息的痛意蔓延上心头,可那是我亲自写了书信给他,要他善待他的新婚妻子的啊,他们二人若恩爱和睦了,不也正是我心中所盼的么?

良昭仪又跟我闲话了几句,就道,“我正请了公主去我那里小坐品茶,妹妹也去坐坐吧。”

我笑着推辞,“我如今身子这样笨拙的,走到哪儿都是累赘,就不过去烦扰姐姐了,再说,我也乏了,还是回去躺着去的好。”

良昭仪又客气了几句,这才同了祥琳公主走了,那祥琳公主很是奇怪,走得远了,犹自回头又看了我一眼。

没有皇上的皇宫里,日子过得平淡无波。很快,英宏走了近一个月了,我的身子已越来越重。随着我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皇后愈加紧张,每日都不辞辛劳,亲来看顾,太后也时不时的派人过来看问,宫里上下,我即将生产的事,一时间成了宫里的头等大事。

我对这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又是期待又是惶恐,一股莫名的情绪整日盘踞在我的心头,我每日每夜的睡不着,神经时刻紧绷着,蒋秀和小青百般劝慰,亦无济于事。

紫芫得知此事,为怕我太过伤神,这天一早,就邀了瑛儿过来陪我说话。我很是高兴,命蒋秀取了新鲜的果品点心摆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又用红泥小火炉烹了茶,三人对坐了闲话,瑛儿带来一双用浆洗过好几次的棉布做的小鞋子,道,“这双小鞋子姐姐瞧着怎么样,我想着才生下的小孩儿,肌肤定是极嫩的,定要极软和的棉布做的衣服鞋袜穿着才好。”

她的针线极细巧,简单的棉布面子,上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图纹,老虎额头上,一个金线绣成的“王”字威风凛凛,昂然有趣。

看得出她定花了很多的心思,我诚挚赞道,“妹妹的手可真是巧,你费了这样的心思,叫我怎么谢你呢。”

瑛儿脸一红,羞道,“姐姐不嫌弃就好,我那里还有几件小衣裳还没做好,也是棉布做的,姐姐既觉得好,我回去后加紧做了就送来。”

“妹妹可别太过劳累了,撇开内务府那里不说,这些东西,单蒋秀就早都备下了许多呢,”我很是过意不去,又不好太过推辞,唯有客气几句。

大家又就着那鞋上的绣工讨论着,正说得热闹,忽然宫门外有人扣门,“皇后娘娘懿旨到。”

我和紫芫、瑛儿对看一眼。我明了的一笑,想来,又有什么赏赐下来了。

杨阿亮赶紧打开门,一个面容白净的太监领着几个小太监进来,却是空着手的,见了我们,只垂手行礼,道,“皇后娘娘有请娴贵嫔前去宁瑞宫问话。”

他的神情不卑不亢,虽是有礼但不恭敬,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我心里暗暗吃惊,紫芫已冷声道,“你说明白点,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说的,娴贵嫔即将临盆,怎么倒要这个时候劳动贵嫔呢?”

那太监见她问话,躬身一笑道,“回赵主子的话,张总管就是这么跟奴才说的,奴才只管传皇后娘娘的旨意,别的却不知道。”

我心里虽然纳闷,却不敢怠慢,赶忙命蒋秀小青服侍我换了衣裳这才跟着那太监往宁瑞宫去。紫芫瑛本要跟着去,被那太监拦了,他道,“赵主子瑛小主请留步,皇后娘娘的懿旨是,只请贵嫔主子一个人去。”

紫芫和瑛儿只得无奈停步,我见事情如此神秘诡异,心内免不了有些忐忑,却只能对她二人笑笑,道,“二位妹妹只先坐着喝茶,我很快就回来。”

才进宁瑞宫,我就觉得不对,气氛分外凝滞冷凌。皇后端然坐在宁瑞宫正殿里当中那把雕了金凤的点彩凤位上,见了我,也不若往日般亲热,更甚至,在我要行礼时,她也没有像往日般让我免礼。

我心里暗暗疑惑,只得强挣扎着跪下行礼,眼角余光过处,慧哥儿垂手立在皇后身边,正表情复杂的看着我。

皇后脸色冷沉的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叫我起来,我的腰酸涨涨的疼,又不敢动,只得强忍着,内心只为皇后今日的反常感到纳闷惊心,隐隐感到不好。

半晌,皇后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她先定神看了看我,摆手命彗哥儿带着人全退下去,慧哥儿答应着,临去时眼光向我轻轻一瞟。我诧异莫名里,分明看到她的眼里有怜悯可惜的光一闪,这带着怜恤的目前如一粒石子冷不丁的抛进平静的水面般,激起我心里的层层涟漪。

宁瑞宫的大殿里,华丽空旷,紫金鎏彩香炉里,百合香袅袅婷婷,若有似无,萦绕在皇后和我之间,皇后定定的看着我,缓缓道,“有人向本宫禀告了一件惊天的大事,此事事关重大,更是涉及到皇家体面,皇上不在,本宫身为一国之母,又是后宫之主,维护天家的体面,乃是本宫份内之责,兹事体大,本宫也顾不得贵嫔有孕辛苦,只得请贵嫔过来问一问了。”

我心里扑扑乱跳,暗里思量,但总觉得近日行为并无不妥,但看皇后的神情煞是凝重,只得艰难伏身在地,“天家体面,自是非同小可,皇后娘娘但问无防,沈凝霜知无不言。”

皇后满意点头,笑道,“娴贵嫔到底是明事礼知进退的人。”

她缓缓出口,道,“裴栩安是你什么人?”

“栩表哥……”我万想不到她会心里咯噔一声,不禁忘了规矩,抬头定定的看向皇后,皇后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却是冰冷没一丝暖意。

我顺伏回道,“回皇后,那是臣妾姑母家的表兄。”

“你们二人的情分如何?”皇后的赤金镶翠护甲在紫檀木的桌子轻轻划过,有一丝细微的尖锐传进我的耳里,刺得我心里阵阵发麻。

她的话一出口,我就真正的惊了起来,纵然是表兄妹,亦是绝对不能有丝毫情分干系的,她这样**裸的问出来,必定是大有缘故了。

我心思如电光火石般的转动,我与栩表哥之间,虽有情分,但到底知道的人不多,家里人都知道轻重,绝没有人敢在人前提及,那么,难道……

然而此时情势正在千钧一发之间,皇后既然拿了这样大不讳的事来问我,就一定容不得我半点敷衍,更哪里由得我细细思量。我不敢迟延,也不敢十分的撒谎,唯有硬了头皮,道,“嫔妾小时,表兄常到家里来住,那时年幼,嫔妾兄妹几个常和表兄裹在一起玩耍,直到大些,才见得少了,如今再想起来,也不过都是些幼年时的样子。”

皇后听了也不说话,似在思量着什么,脸上沉寂无波,看不出丝毫的端倪。我跪在地上已达小半个时辰,漫了桐油的金砖坚硬无比,我的膝盖早已经疼到抽筋,腰身亦疼痛酸麻到如要断裂,我偷眼看向皇后,她脸上的神情让我很是琢磨不透。我心里到底是虚的,她不说话,我亦不敢问什么。

皇后像是缓了一口气,身子缓缓靠向身后的软垫“若像你说的那般,倒也没有什么,谁家小时候,没有这样的事儿,只不过……,”说到这里,她却又似笑不笑的看了我一眼,“本宫耳里听到的,可不这样的呢。”

我的心里阵阵发颤,可我着实想不出,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脑子里又闪现方才的念头,难道,栩表哥和新人之间,依旧没有改变吗?已至于,祥琳公主将此事捅到了太后的面前,并且,她们知道了此事全是因我而起?

但我还没回转神来,皇后自小茶几上慢慢的拿起一个信札来,她打开看了看,这才送到我的跟前,语气很是无奈,道,“有人送了这样的东西给本宫,本宫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娴贵嫔自己瞧瞧吧。”

我很是疑惑,伸手才接过来,眼光一扫之下,脑子里顿时“轰”的一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上涌,头脸发涨,手脚冰凉。

皇后的声音遥遥传来,“本宫惟恐是人平白的污蔑贵嫔清誉,特地命人将这上面的字跟贵嫔的笔迹相核,竟然是一模一样,如此重大的事,本宫不得不请贵嫔来一问了。”

我惊悚的表情全部落入她的眼里,她的语气神色到此时已经带了冷意,伸手将那信札从我手里拿过去,冷冷道,“娴贵嫔现在还会说,你和你那位表兄之间,都还只是幼年时的样子吗?”

我的冷汗一滴一滴渗出,又慢慢洇入重重叠叠的衣衫里,那封信……那封信……我不是叫云姨交给栩表哥的吗?怎么此时,竟会到了皇后的手里?

难道,是云姨出卖我,她没有将信送给栩表哥?但只是一瞬间,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是云姨看着长大的,她是娘从家里带过来的家生丫头,和娘亦是从小儿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再则,就算她有这个心,单凭她,又怎能将信送到皇后的手里。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外面又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时间,我的心里乱纷纷思绪不停,极度惊惧之下,身子像是失去了知觉般,腿上的疼痛和腰上的酸麻全都感觉不到,耳边嗡嗡的响,恍惚间,只见皇后的嘴一张一合,全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沈氏,你实在是太过大胆,”皇后的脸上此时已经全都是寒霜,厉声道,“皇上对你如此恩泽深重,太后和本宫也对你期望有加,你竟然做出这等秽乱宫闱之事,你可知罪么?”

“秽乱宫闱?”她的话如雷电般重捶,我大吃一惊,霍的抬头,“皇后娘娘,您说什么?”

皇后的脸上此时全是痛心和冷气,她一拍桌子,“你不守妇德操守,暗里私相勾通他人,更怀上孽种,你实在是大胆之极。”

她的话冷如冰珠,又利如刀剑,我万想不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饶是我再怎么矜持冷静,此时也已经方寸大乱,我惊急之下,顾不得规矩,亦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苦楚,在地上连着膝行几步,到了皇后跟前,“皇后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嫔妾肚子里的孩子,千真万确是皇上的龙种,嫔妾身在深宫重苑,关隘重重,又如何能够与人私下勾通。”

她似是被我问住了,但只是一瞬间,她就冷然道,“你以为,本宫就只是但凭这封信才找你来的么?”

说完,她向外唤道,“来人。”

绣着牡丹团花的帘子一掀,慧哥儿一闪进来,皇后吩咐道,“带他们进来。”

随着皇后的吩咐声,有两个人低着头进来跪在皇后面前,哆嗦着磕头请安,我偷眼一瞄,又是吃了一惊,这两个人竟然是剪冰和小礼子。

皇后也不多言,冷冷道,“说吧。”

剪冰侧头看了看我,在迎上我冷冽的目光后,身子不自禁的轻颤了一下,继而回头哆嗦着道,“回皇后娘娘,奴婢在浅梨殿伺候的时候,常见这位小礼子带着一个太监,鬼鬼祟祟的过去,娴主子……,”说到这儿,她的额上已经冒出了汗,眼神忍不住向着我一飘,不待我反映过来,她下面的话已经让我魂飞天外。

她道,“娴主子每次见他们到了,就将奴婢们全都支开,内殿里门窗紧闭,只留小礼子带来的那个太监在屋内,奴婢当时虽然奇怪,但到底是主子的事,做奴婢的也不敢问,只到……,直到娴主子被禁足,那一日,奴婢无意中经过主子的窗口,竟然,竟然听到,寝殿内有男子的声音,奴婢当时,就吓得什么似的。”

皇后的脸上怒气横生,一拍桌子,“当时你为什么不来禀告本宫?”

剪冰磕头如山响,哭道,“那时浅梨殿被侍卫看管,奴婢实在出不来啊。”

事到此时,我的心内已经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忍不住的冷笑,也不说话,只冷眼看着她们,剪冰又道,“当时奴婢只怕弄错了,曾经托一位刑房的公公帮奴婢递信去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带人来看时,却因为皇上的禁令,不得进内,贵妃娘娘大约是因着事关重大,不敢妄下定论,这才罢了。”

皇后听了剪冰的话,脸色这才稍好一些,转头对着跪在一旁的小礼子喝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小礼子像是怕极了,话都已说不连贯,战着牙齿道,“是……是的……”

“你好大的胆子,说吧,你带进来的那个人是谁?”皇后的声音陡的拔高,如尖锐的哨音刺生生的激得人耳膜生疼,剪冰和小礼子的身子猛的一颤,小礼子的脸已是刹白一片,他的声音是虚软无力的,但是下面说出口的话,却和剪冰一样,让我惊怒到了极点。

他伏身在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道,“回皇后娘娘,那个人……那个人是……是……是……”

“是谁?”皇后厉喝一声。

“是……是当朝宰相的公子……裴栩安……”

“你胡说,”我听见自己尖叫出口,内心的惊急慌怒让我的身子如风中落叶般飘摇颤动,摇摇欲坠!

“娴主子,如今已是瞒不过了,您就招了吧,这种欺君罔上的事,奴才再不能帮你瞒着了,”小礼子转过身子,对着我诚恳劝着。

我强令自己压住心神,冷冷看他,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皇宫里关碍重重,就凭你小小的一个狗奴才,又怎能顺利的将外面的男子不止一次的带进宫来,看守宫门的御林军和内廷守卫的侍卫都是死的么?”

我再看向皇后,语气嘲讽冷冽,昂然道,“皇后娘娘明鉴,嫔妾禁足时,浅梨殿看守严密,连贵妃娘娘都进不去,宫外的男子又怎能进来和我私会,如此荒谬不诞的说法,皇后娘娘不觉得可笑么,请皇后娘娘秉公决断,还嫔妾清白。”

皇后仔细凝神细想,也觉得有道理,转向剪冰小礼子,眼神渐冷,剪冰一个激灵,连声道,“奴婢那日确实听到内殿里有男子的声音传出,娴主子防范严密,不许奴婢等进内殿一步,所以,奴婢没有亲眼看到,奴婢所言,句句是真,绝对不敢欺骗皇后娘娘。”

皇后的神色愈发冷得刻骨,手指轻弹,点翠镶玉的金胡甲在窗口艰难透进的幽暗光线里,幽幽泛着死气沉凝的光。

剪冰一说完,小礼子也接着道,“奴才当初只是贪那一点点银子,就违了规矩替沈侍郎给娴主子传了几回信,后来,娴主儿许了奴才很多好处,让奴才暗里带那位裴公子进宫和她相见,起先奴才是万万不敢的,娴主儿就说要找借口将奴才送去刑房,奴才害怕,这才应了,每次出宫采买花木时,就将那位裴公子装扮成太监,以莳花名义带进浅梨殿,娴主子被禁足时,消息很快传出宫外,那位裴公子又来求奴才带他进宫,奴才因见时机不对,不肯应承,裴公子却说他在宫内早已经另有安排,叫我只管带他进来就是。奴才……奴才贪他给的那一大块金子,又见他说的笃定,这才大了胆儿带了他进来,原来那看守的侍卫里有与他相熟的,奴才……奴才知罪,皇后娘娘饶命啊。”

他这番话说得通顺流畅,无懈可击,似早就知道我会如此反驳般,瞬间将我击得无还口之言,我立时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皇后到此时,方才深叹一口气,语气幽冷,“沈氏,皇上对你恩宠无加,你就是如此回报皇恩的么?”

我到此时,心里已经明白,我的一言一行,早已经都在别人的眼里,在我千防万防之时,别人亦在精心的编织着这张可置我于死地的网,在边上狰狞冷笑着等我。

然而我心内一闪,又冷笑出声,向小礼子道,“你说我被禁足之时,你也带了我的表兄进宫来和我相见了,是吗?”

小礼子见我这样问他,言语里有一刹那的迟疑,立即又笃定道,“是的。”

我向着皇后端端正正磕下一个头去,“今日之事,嫔妾不想争辩,只待皇上从泰山祭天回来后,必有圣断。”

我心内冷笑,那几日我并不在宫内,只是这件事我亦不能向皇后明言,只待皇上回来,他听到小礼子这样笃定,他只会大笑出声,既然如此,我又何须在此时费力辩驳。

我这话才说完,皇后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她扬声说道,“怎么娴贵嫔觉得本宫不配过问么?”

我这才猛然醒来,自己刚才的话对她已经是极大的不恭敬,心里不禁惶然,忙道,“嫔妾不敢,只是……”

“只是如今证据确凿,怎么贵嫔觉得自己还有再见皇上的时候么?”皇后冷冷打断我的话,我诧异抬头,皇后的脸上表情莫测,幽冷如积年的寒冰,再不是见一丝往日的温和亲切,。

她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将我写给栩表哥的那封信夹进一本诗集里,她的语气里带有万分的心痛和遗憾,“太后和本宫对你,一向期望很高,你有了身孕,太后,皇上以及本宫,莫不欢喜安慰,本宫更是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只盼你尽早临盆,天家早添子嗣,却万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表里不一之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秽乱宫闱之事来,你,你实在让本宫失望痛心得很!”

她就这么笃定的给我定了罪,我心里逐渐森冷,只是脑子里尚有一丝薄弱的理智,挣扎着提醒我一定要冷静,要知道,此事一旦坐实,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祸啊,况且,这件事还明白的牵扯上了栩表哥。

越想我身上越是冷汗淋漓,如此一来,将是惨绝人寰的后果。

然而我转念一想,心下又松散开来,这么大的事,皇后必定要待皇上回来处置,而我那几日的行踪,英宏心里跟明镜似的,到时自然不攻自破,再无后患之忧了。

这样想着,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当下只缓声道,“嫔妾确实是被冤枉的,他们两个不知道受了谁的唆使,设下这样的局来害嫔妾,嫔妾……”

皇后见我犹在辩解,不禁怒极,一拍桌案厉声道,“你还要狡辩,哼哼,别人设局害你?那封信,难道不是你亲笔所写吗?”

我一下愣住,这才是我的死穴了,就算是英宏回来,这封信我又怎么解释,犹记得那信的后面,我随手标上了日期,英宏只要看到那日期,就会知道那正是我在家里的时候。信的开头,就有这样的一句,“今日一别,无会无期,表哥万分珍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信是我在和他分别后写的,如此一来,就算他不信表哥能和我在宫内相会,但是我的清白,只怕他也要有几分怀疑了。

皇后见我呆住,神情里颇带了几分得意,傲然道,“皇上纵然宠爱你,亦容不得你这样不知廉耻,秽乱宫闱之人,本宫只是可惜,皇上待你皇恩浩**,却全都被你抛进了水里!”

说到这里,她扬声道,“都出来吧。”

我微微一愣,只听屏风后环佩叮当声响,衣香鬓影里,瑾贵妃带着良昭仪、瑞贵嫔等,白着脸儿从屏风后悄声而出,她们的神情凝重惊厉,好似,这些事,全都发生在她们自己的身上。

她们全都沉着脸,神色凝重默默依次坐下,我咋眼看向瑾贵妃,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刹时了然,一直以来,瑾贵妃都对我一意刁难,上次又因为那个布偶的事,英宏更是借机将她的哥哥免了职,瑾贵妃早已经将我视为了眼中钉。自我有孕,她就想尽了办法,只是我防得太紧,英宏又每日看顾得殷勤,她这才没有得了手去。

悟到这个,我眼里直要喷出火来,今天这件事,十有八九,又是她的安排设计了。

然而瑾贵妃这次却一反往常,她在神情里带了几分怜悯,迟疑的看向皇后,道,“姐姐,嫔妾总觉得此事甚有蹊跷,娴妹妹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不知廉耻之人,还是要查探清楚些的好。”

她这番话出来,我不禁愣了愣,万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几时竟改了脾性不成,。见皇后恢复了往日的温婉,道,“此事已经证据确笃,连她自己也承认了这封信是出自她手,也就不必再起波澜了,”她向着瑾贵妃一笑道,“本宫知道妹妹向来心软慈悲,只是这事关系到皇上的脸面,既然已经如此清楚明白,就当早日清理干净了,一昧纠缠,只怕夜长梦多,若是传了出去,皇上的颜面何存?”

良昭仪眼神向我一瞟,又转向皇后,问道,“那么皇后娘娘决定如何处置她?”

“哼,如此贱人,死不足惜,”皇后的声音冰冷无情,如冬日里当头淋下的冰水,让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我的神智已渐崩溃,再顾不得什么,尖声叫喊起来,“不,你不可以就这样定了我的罪,我冤枉,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皇上的,是皇上的……我要等皇上回来……”

皇后冷然一笑,“你还有脸再见皇上么?”

她转向瑾贵妃等人道,“今日之事,事关天家颜面,你们绝对不许泄露出一个字去。”

瑾贵妃迟疑道,“她现在即将临盆,太后必定要问起的,可怎么瞒呢?”

皇后理了理衣襟上的流苏穗子,淡淡道,“一个女人在生孩子时,是有可能出现各种情况的.到时只向太后禀告说,娴贵嫔无福,和孩子一起,全都去了,也就是了,”她看向瑾贵妃,似笑不笑道,“虽说不该如此欺瞒太后,可那也是为了太后的身子着想,妹妹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瑾贵妃似颇无奈,垂首道,“姐姐说的是。”

“唉,皇上那里,就也这么说吧,皇上对她向来看重,若知道了真相,怕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呢,后宫安宁直接关系到前朝以及天下,因此,你们一律不许在皇上面前提起半句。”

皇后说此话时,义正严词,端庄凛然。瑾贵妃,良昭仪等,全都起身屈膝称是。

她们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将我的生死定了下来,转眼再看我时,眼神里全是漠然,以及,些许的幸灾乐祸。

“死,死……,”这个字眼刺得我心里木木的疼,我这才知道,早就有人安排好今天的这一幕,而我却一昧的只想着防备别人对我肚中的孩儿下手,却又哪里知道,别人想的,是将我一网打尽,死,是的,她们要的,不单单是我腹中孩儿的命,还有我自己的!

我的神智渐渐模糊,耳边隐约尚有她们幽冷残酷的声音,眼前却黑压压的再看不清,身子一软委地的刹那间,脑海里闪现的是我的家人以及表哥的脸。

再醒来时,已经是入夜时分,四周黑暗幽冷令我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触手之处,是湿冷而又粘腻的绵软,我神智里有一瞬间的恍惚,隐隐如在梦中。

身子稍稍一动,膝盖和腰身一阵**的抽痛,我“啊”的一声呻吟出声,暗夜幽寂里,我的声音如一粒丢进水里的小石子,清晰却又沙哑。

“小姐,你醒了么?”耳边恍惚是小青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同样的嘶哑无力,随着声音,一只冰冷的手紧跟着抚上我的额头,手上的凉意透过我的肌肤直透进我的心里,我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下意识的尖叫出声,“你们……你们胡说……冤枉……,”身子猛然挺起,我使尽全身力气直向那黑暗的前方扑去。

边上有人使劲的将我的身子抱在怀里,是小青的声音哭得哽咽,“小姐,小姐,是我啊,是小青啊……”

“主子,您醒醒,主子,您小心身子……,”抱着我的手更加紧拥,是蒋秀,亦是强忍了哽咽轻声唤我,我两眼发直,无力的软在她的怀里。

慢慢的,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黑暗模糊里,只见小青和蒋秀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围在我的身边,我哑着声音无力的道,“好黑,怎么不掌灯?”

小青“呜”的又哭出声来,她垂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身子一抖一抖的喘不过气来,蒋秀亦别过脸去,深深的缀泣。我费力的瞪大眼睛,透过窗口隐隐投进的月光费神细看,这才讶然惊觉,四周黑洞幽暗,看不见有一件家具物什,我的身下是粘腻潮湿的稻草,一股怪异恶心的味道直直的冲进鼻子,小青和蒋秀衣衫不整,发鬓散乱,借着月光,面颊上隐约有着伤痕。

我恍惚不知何故,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咱们,是在梦中么?”

小青的泪一滴一滴的滴在我的手背上,她见我神志不清,焦急起来,转脸向蒋秀问道,“秀姐姐,这可怎么好?”

蒋秀将我的身子慢慢托起,指着屋子道,“主子,咱们……咱们是在永巷……”

“永巷?”我被这个词惊得愣住,神智逐渐变得清楚明白,终于,今日发生的一切全都在眼前一一回现,皇后的话一遍遍在耳边旋转反复,我的心陡的被揪痛起来,我一把扯住蒋秀的袖子,紧紧的,紧紧的,终于,只听“哧啦”一声,那块苏缎生生的被我扯下一块来。

“……她们好狠……,”我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青见我明白了些,这才略有些放下心来,立即就问我这个问题。

“她们没把你们怎么样吧?”我借着月光看向她脸上的伤痕,心里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这样的事情,皇后她们又怎能放过我身边的人。我心里只暗暗祈祷,她们不要被我牵连得太深才好。

小青急得直摇头,“小姐,你先管我们了,你只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儿的,偏要我们招认,说你和表少爷在宫内相会呢?”她抹了一把眼泪,又道,“凭她们怎么问,我都只说没有的。”

我哑然失笑,心里无奈黯然到了极点,我淡淡道,“傻小青,这还用问么,必定是有人瞧着咱们碍眼,设的这个套来圈咱们罢了。”

我看向蒋秀,“我只不明白,皇后怎的和往日大不一样了,如此荒谬的事,她竟然会信?”说着话,我伸手轻抚她二人脸上的伤痕,心里深深内疚,将无辜的她们牵连在内。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忍不住一阵叹息,皇后的意思很是清楚明白,定不让我活到皇上回来的时候,而我只奇怪,她将以什么样的理由来处置我的家人,以及,栩表哥?

蒋秀的声音里透着几许嘲弄,“其实,咱们都小看了皇后了,今儿个她一审问奴婢,奴婢心里就有了数,今日这个局,不管是谁设下的,这怕也是正中她的意了,”她冷笑一声,问我道,“主子请想,若主子果然生下了皇长子,受威胁的又岂是只有瑾贵妃一个的?”

我心下立时便如明月映照一般清楚明白,当下苦笑道,“皇后总是一副端庄得体,公正贤良的样子,我一直都很尊敬她,纵然前些日子因为那布偶,她怀疑到你,我也只当她是处事公正严谨的缘故,再没有想到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