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三九天气,太阳似火球般的挂着,皇后的身子不知怎的又不好起来?皇上担忧,下旨令宫里的妃嫔暂时停了每日早晚的定省。太后那里,也因着要静养,也一起免了问安。宫妃们乐得这大热的天里少走动,各自关了宫门,顾自避暑去了,每天,在外面走动的除了那些杂役的奴才们,再看不到一个闲人。
宫里看似安静了,只是,这安静的背后,却掩藏着更深的旋涡,每个人的心里,都掩不住带了那一分的惶恐和怨忿。
瑾贵妃自从那日被英宏当了我的面训斥后,本来也是托了病不出来的,此时眼见太后静养,皇后有病,她的病倒立时就好了,理顺成章的又接手了后宫的事宜。
只是这一次,却只是协理。
她此时一改往日的刻薄,每日都派李德亲自往各宫巡视,遇见有了什么事的,短什么的少什么的,她很爽快的就帮着解决了。
一时间,宫内人人稀奇纳罕。
蒋秀却是明白的,“她也是打的好主意,只可惜,皇后的病虽是不好,可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怕她到头来也是白费心了。”
小青转头望望外面,轻声道,“到底皇后娘娘得的是什么病啊?那晚来咱们浅梨殿时,瞧着精神好得很啊?”
我拈了颗冰镇李子放进口里,慢慢的嚼着,半晌,才道,“管她们如何,只别多说什么,仔细祸从口出。”
蒋秀点点头,“主子说的是,到底还是主子小心。”
正说着,外面有人拍门,只听得有人高声叫道,“快开门,圣旨下。”
我和蒋秀小青不禁面面相觑,这大热的天气,皇上怎么下起旨来?
杨阿亮忙忙的开了门,来的太监却不是平时来传旨的那个,而是安槐亲自带了俩个小太监过来,只见他笑咪咪的冲着杨阿亮一点头,“杨公公,快请娴主子出来接旨,大喜!”
杨阿亮显然有点受宠若惊,内务府的总管啊,竟然跟他一个小小的领事如此的客气,当下不由结巴起来,“安……安总管……主子……主子马上出来……”
蒋秀小青忙帮我整理好了衣饰仪容,扶着我走出来,安槐一见我,忙袖手为礼,笑道,“恭喜主子,大喜了。”
我笑得谦和,“安总管客气了,这平白无事的,我一个小小嫔妃,喜从何来啊。”
安槐笑着一亮手中的黄绫圣旨,“娴主子的喜在这里呢!”
“正五品容华沈氏凝霜接旨……”
我忙一俭衣裙,恭谨跪下,口里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呈运,皇帝诏曰,正五品容华沈氏凝霜,性情贞顺,德行贤淑和婉,侍圣勤俭小心,不宠不骄,甚得圣意,今晋为从四品嫔,封号娴,钦此!”
安槐念完后,将圣旨双手奉上,笑道,“娴嫔主子,请接旨吧。”
我磕头谢了皇恩,双手接过圣旨,转身交于蒋秀拿去供上,对安槐一笑道,“公公请坐,小青,快给公公沏好茶来。”
安槐摇手推迟,我笑道,“公公难得来我的浅梨殿里,怎么能不坐坐就去呢,”话说着,小青已经奉上茶来,蒋秀供好了圣旨,从里面拿了一个红封过来,双手递与安槐,安槐推迟不过,这才收了。
我眼见着安槐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当下命杨阿亮带了那俩个小太监下去喝茶,蒋秀又将边上伺候的剪冰裁雪支了出去,安槐这才小着声儿说,“奉娴主子的命,小的已经安排了人,将小安公公好生安葬了,娴主子请放心。”
“多谢安总管,小安在天有灵,也会对安总管铭感五内的。”我这才明白安槐亲自来宣旨的用意,点点头,心下倒也感叹这安槐多少有点道义在心里。
又说了几句闲话,安槐告退去了,蒋秀,杨阿亮带着众人过来贺喜,我让小青每人赏了一大锭银子,大家欢喜一番,这才散了。
换了衣裳,我便歪在卧塌上静静的想着心事,因为天气灼热,小青将门上窗上的帘子全都放下了,热烈的暑气全被挡在了外面,只将内殿对着院子的一扇雕着喜鹊登梅的排窗开着透气,窗外的梨树随着清风摇曳,一阵阵的梨叶清香随风漫漫而来,倒也舒服的很。
“秀儿,今天给小安上香了吗?”我闭着眼睛问道。自小安死后,我命人将浅梨殿一间偏屋收拾了出来,悄悄儿的给小安设了个小灵堂。
“主子放心,一早儿就上了。如今专派了小福管这事儿,一枝快完了一枝又接上,小安的香是不断的,”蒋秀将置冰的盆放在屋子角儿,我其实并不喜欢用冰,只是因为皇上随时会过来,一头热汗的进来,若屋里没冰,那是不行的。
我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忽的恨恨的一拍卧塌,咬着牙道,“若是哪天落到我的手里,我管叫她,管叫她……”
纵然我恨得心里滴血,亦是不知道该置那可恨之人于何地,唯有空咬着牙发狠。
蒋秀吓了一跳,忙过来摸了我的额头,“主子怎么了!”
我摇摇头,眼里滴下泪来,拿帕子蒙了脸转过身去不让她看。
她叹了口气,道,“今儿个主子晋位为嫔,该欢喜才是啊,怎么反倒……”她的声音亦哽咽起来,“奴婢知道主子是因着小安的事难过,小安地下若知道主子这样为他上心,只怕倒会不安的了。”
她静静说道,“主子若想着给小安报仇,也不是不可的。”
我一愣,拿开帕子忽的坐起,定定的盯着她,“你说什么?”
她的眼神平和,像是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因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以……其人之道……,”我愣愣说着,蒋秀点了点头,嫣然一笑道,“主子就等着吧,不必咱们做什么,就有人替咱们报了仇去。”
她的表情高深莫测,我就那么呆呆的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对于这个寂寞而又诡异的深宫,我像是个新生儿般的懵懂无知。
宫妃们虽然闭门不出,对于宫里的消息却一样的灵通,我晋位的事不过一会,竟然全都知道了,不过一会,就有一拨一拨的人不惧炎热的过来贺喜,皇后和瑾贵妃也全都派人送了礼来,尤其是瑾贵妃,送的礼是不同凡想,丰厚异常。
好容易到了晚上,方清静不过一会,英宏又到了!
一进门,就拉了我的手不让我行礼,笑吟吟的问,“凝霜,你高兴不?”
我浅浅含笑道,“臣妾多谢皇上青眼有加,只是臣妾无功无劳,这样贸然晋位,只怕,有点不合规矩呢。”
英宏笑着一摆手,“什么规矩不规矩,你这次受了惊吓,朕早该补偿你,只是因着忙,倒没想到这个,还是瑾贵妃上表提请时,朕才想起来。”
“什么?是,是贵妃娘娘上表提请的吗?”我愕然。
他点点头,很随意的往卧塌上一歪,道,“她这次倒是识时务,今后你们姐妹能够和平相处,朕很高兴。”
我心里一阵疑惑,还没来得及细想,外面回禀说已经摆好晚膳,我只得强压下心神,笑着扶起他出来用膳。
那一晚,英宏留在我的浅梨殿过夜,我婉转的提醒他,普通妃嫔是不能留皇帝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夜的,他并不理,却命刘喜出去传了一旨,从今以后,四品以上的妃嫔侍寝,可以奉诏去清心殿,也可以就在自己的宫殿里,一切只随皇上的意思,不必惶恐。
我心里哀哀苦笑,白天,我刚晋至从四品,晚上,就有了这样的旨意,只怕,这旨意一下,这宫里又得闹翻了天了,谁又看不出来,这旨意是为我下的呢!
荣宠至此,风头至此,这一次,只怕得罪的,就是皇后了,在自己的宫殿里侍寝,大肃朝历朝以来,只有皇后才有这样的殊荣。
皇后再大度能容,于这样的事,只怕也不能忍,那日她轻而易举便夺回后宫之权,显见不是等闲之人,若她也恨上了我,我以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我的额上冷汗淋淋,英宏却不以为意,拉了我的手,含笑道,“凝霜,你又瘦了些了,都是想事情太多的缘故,今后,还是少烦心些的好。”
我暗里叹气,这些日子以来,他再不像我初见时那般威严森冷,每次进了浅梨殿,他的脸上总是单一亲和如家里的兄长般可亲,有时甚至会如孩子般任性,一如现在。
瑾贵妃轰轰烈烈的管理着后宫的事宜,皇后却依旧闭门养病,英宏下的那道旨意,似是对她没有任何的影响,宁瑞宫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晃又是一月多月过去了,八月的天气,早晚都凉爽了许多,清心殿和荣寿宫之间的碧湖里,荷花渐渐少了,莲蓬却是累累挨挨的,挤得满塘都是,更有那水面上的菱角,颗颗鲜嫩清甜,伴着那一树树开得灿烂金黄的桂花,让人忍不住的心里就欢喜起来。
宫妃们因着天气凉爽,互相走动的也频繁起来,我的浅梨殿,更是常来。
这一日,大家正在我的前殿里坐着喝茶,我命小青将内务府早上送来的新鲜莲藕以及我们自己做的桂花点心,都摆了上来。
端嫔拈了一块裹了桂花的糖糕,咬了一口,连连点头,笑道,“娴姐姐这里的东西就是好吃,怪不得皇上就爱往这跑,看来啊,妹妹我回去后,得派去挑个好厨子来。”
“端姐姐说笑了,不过就是些粗俗的吃食罢了,姐姐喜欢,就多吃点,”我笑着客气道。
瑞贵嫔也笑道,“娴妹妹从哪里挑来的好使唤人儿,倒真是好手艺呢,”她看了看这屋里伺候的几人,皱了皱眉,“妹妹如今好歹也已经是四品的宫妃了,怎么才这几个人伺候的?内务府的人办事也太拖沓了些。”
自从小安去了后,我这里的份例上就少了一个人,再加上我晋了嫔后,按规矩,我可以再要四个人,内务府一直都要派人来,我只说人多烦心,全推了,如今见她这样说,我忙笑了道,“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事情,有他们几个也就够了,再说妹妹本没有什么大的贤能,晋位四品,本就已经是惶恐至极了,怎么还敢再在这上头讲究呢。”
瑞贵嫔摇头笑道,“妹妹也太谦虚了,在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哪里是什么讲究不讲究的事,妹妹大度淑和,晋位四品,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正说笑着,忽然,杨阿亮在门外回禀道,“回主子,贵妃娘娘宫里的李总管求见。”
我一愣,屋里其他人也都停了,自从瑾贵妃再次协理后宫事宜后,她以及她宫里的人全都不改以往的跋扈,对人接物,变得分外谦和,只是这种谦和却并不让人觉得亲切,反让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安来。
我说了声请,李德已经站到了门口,他并不进来,只在帘子外高声道,“给娴主子以及各位主子请安了,我们娘娘命小的来请各位娘娘过去,有事相商。”
他这样郑重其事的,倒叫我们面面相觑起来,愣了一愣,各人只得起身稍稍整理了下,出得门来。
出了浅梨殿,方走得几步,就听得静延宫偏西一角传来一阵哭喊声,众人全都吃惊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位于偏西角的木香阁门口,一帮人在那里拉扯喝骂着什么。
“丽贵人,”有人惊呼出口,我也有点奇怪起来,木香阁正是丽贵人所居住的屋子,自那日她带着瑾贵妃在我屋里搜出红花粉后,就一直的闭门不出,今日是怎么了?
李德过来恭恭敬敬的催促我们上轿,知道我们要问什么,只笑着道,“各位主子请上轿吧,我们娘娘还等着呢,到了锦元宫,主子们就知道了。”
带着疑虑,大家到了锦元宫,瑾贵妃正笑吟吟的等着,见我们到了,也不让我们行礼,一副大度可亲的样子,见了我,更是笑得和蔼,拉了我的手坐在她的身边,叹道,“前些时,险些冤枉了妹妹,姐姐心里一直不安呢,今儿个好了,总算替妹妹洗了冤屈了。”
我不明所以,却知道她说的是红花粉的事,心里奇怪她怎的突然提起这事,正踌躇着要说点什么,她一摆手,抱歉道,“原本姐姐也信了是那奴才犯的事儿,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就连那奴才,竟然也是冤枉的,唉,倒可惜了那奴才一条命了。”
提及小安,我心里不由的一痛,心里似被人生生的硬扯了一把似的疼,只是却想不透她现在说这话的意思,思绪一转,想到刚才所见的那一幕,难道,是丽贵人她……
正疑惑着,瑾贵妃转头去问站在一边的李德,道,“怎么样?”
李德上前轻声道,“回娘娘,在她的屋子里确实搜出了一包红花粉来。”
又是红花粉,屋里坐着的众人吃了一惊,个个沉寂不言,只静静的看着瑾贵妃。
“带进来吧,”瑾贵妃放下手里的茶盅,冷冷一笑。
“来人,带上来。”李德走到门口,向着外面一声吩咐。
不一会,只听得门口一阵**,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哭着喊着被拖了进来。
待被推到我们跟前时,她却突然间像是被抽去了力气,全身无力的瘫软在地上,一身粉蓝色的纱裙此时揉搓得已经不成样子,头发散乱着,合玉簪子斜斜歪歪的挂在发上,随时都会掉下来,脸上的脂粉经过眼泪的洇化,早已是狼狈不堪。
她抬起头来,向着瑾贵妃张了张口,像是要求饶,又像是要申辩,眼光转处,一见边上的我,就又低下了头去。
正是丽贵人。
瑾贵妃冷哼了一声,“韩氏,说吧,怎么回事儿?”
丽贵人身子如风中落叶般哆嗦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半天方才从口里喃喃道,“嫔妾……嫔妾不知贵妃娘娘问……什么?”
“哼,问什么?”瑾贵妃对李德一颚首,李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双手捧了上来。
瑾贵妃也不看,只对着丽贵人道,“这里包着什么,我看就不用多说了吧。”
丽贵人瞄了一眼那油纸包,脸如死灰般,却依旧咬牙,道,“贵妃明鉴,又焉知不是有人拿来陷害嫔妾的。”
瑾贵妃不觉的嗤之以鼻,咯咯一笑,道,“韩氏,你可真会说笑话,以你的身份处境,会值得人费心去陷害吗?”
说着,她伸手到云琴手里拿过一样东西,啪的丢在丽贵人的面前,冷笑道,“这枝镶玉衔珠的金凤钗,是你进宫第二年中秋时。赏的份例,敬事房可是有记档的,这可冤不了你吧!”
丽贵人一见那珠钗,脸上顿时冷汗淋淋,身子一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瑾贵妃拂了拂袖子,往身后的玉垫上一靠,对李德吩咐道,“将那个奴才带上来吧。”
只见李德答应了,忙忙的出了门,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不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丽贵人狼狈的样子虽然有点可怜,只是一想到小安的惨死,不由又恨得咬牙,心里竟觉得快意连连起来。
瑾贵妃的神情却分外轻松,笑着对大家道,“昨日,北和门的侍卫在一个出宫办差的奴才身上搜出这珠钗,因见是宫妃用的东西,就想到偷盗上去了,不免将那奴才狠打了一通,却没想到,倒带出这件惊天的事来。”
不过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年纪的太监被李德呼喝着带了进来,进门就跪在了我们面前,连连磕头求饶着。
瑾贵妃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如今,你只有好自为之了。”
那太监连连点头,道,“是,是,奴才招,奴才招……”
他指着丽贵人道,“都是丽小主逼的奴才,奴才送东西去她屋里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她屋里的东西,她就要将奴才送去内务府问罪,奴才一害怕,她又许了奴才许多的好东西,奴才就迷了心了……,”说着说着,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在地上当当磕头,直把头上碰得血肉模糊,还不敢停。瑾贵妃皱了皱,一摆手,李德忙吩咐人将他带了出去。
“韩氏,你还有什么话说吗?”瑾贵妃猫戏老鼠般,端起茶碗,慢慢的吹着里面的茶沫子。
丽贵人的脸得此时已经如死灰般,哪里还能说得出一句话来。这时,李德又带了她贴身使唤的人进来,那俩个小宫女早吓得魂都飞了,连连磕头,说,“只知道小主每日都是诅恨娴主子,那红花粉儿奴婢们却是不明白的,那珠钗倒确实是那日那个公公来过后,就没了的,别的,奴婢们确实不知道。”
瑾贵妃倒怜悯不已,叹道,“也难为你们了,她做的事,又哪里能让你们这些伺候的人知道的呢?!”
她这话说的好听,那俩个小宫女感激得连连磕头,我心里却是一阵酸疼,既然是这样的道理,那日,却又缘何将我屋里的人那样折磨,只是此时,这样的话哪里能够说出来,我只有静静的看着,不发一言。
那丽贵人终于崩溃了,“是,是我做的。”
她忽的扑到我的面前,“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我没有提防,这一惊非小,身子不由的往后一翻,蒋秀在身后忙托住我。李德早带了人上前连喝带骂的将她拖到一边去。
“妹妹,你怎么样了,”殿里一片惊呼声,瑾贵妃也吃了一惊,关切的问我。
我伸手掠了掠头发,笑着摇头,“谢娘娘关心,嫔妾不防事!”
那边丽贵人仍旧骂着,“静延宫原本是我的位份最高,你来了后,却一升再升,直将我挤到了边上,皇上对你宠爱有加,你的浅梨殿里每日都是歌舞升华,门庭若市,我的木香阁呢,却是冷冷清清,就连寻常的一个奴才,都敢在我面前大声儿说话的,你还带累我被罚半年月例,我不恨你恨谁?”
说到这儿,她看向角落里坐着的瑛答应,“就连你,攀上她那根高枝儿了,在我面前,竟也变得耀武扬威起来。”
瑛答应被她的神情吓得脸儿一白,“我……”
丽贵人却不管她,又过来对我说着,“我让人弄了红花粉进来,偷偷放进你屋子里,你可知道这主意,是谁告诉我的吗?”她眯着眼睛,冲我笑了起来,脸上的神情疯狂而又狰狞,“我告诉你,是跟你一起进宫的陈答应,是她,哈哈,是她……”
“陈清莲,”满屋的人倒吸了口凉气,我心里又是一惊,当日中选的女子里,她性情最是古怪孤僻,我和她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缘何她竟然会对我下这样的手?
在这寂寞深宫里,到底,有多少人恨着我,虽然此时还是夏日,我的身上,却已是冷冷飕飕的一阵寒意。
“红花粉放好后,我就来禀报了她,”她一指瑾贵妃,神情凄厉,“你不是答应了,说一定会将她拿住,还说要是皇上斋戒的时候才好……啊……”
刚刚说到这里,瑾贵妃的脸色不由一变,不待她吩咐,边上的李德早一步上前,啪的一个耳光扇过去,喝道,“满口胡说什么。”
几个太监过来,拿布堵了她的嘴,将她按在了一边,瑾贵妃的脸冰冷暗沉,道,“既然是涉及到了陈答应,那就请她来一趟吧!”
彼时,另一个和我同批进宫,被封常在的江敏听见瑾贵妃这样说,不由的目光闪烁,往后缩了一下,我眼光流转处,正巧看见。
“娴妹妹,”我正感纳闷,瑾贵妃笑着对我道,“你可别怪姐姐鲁莽,龙裔之事兹事体大,韩氏那日过来禀告,说在你的屋里发现红花粉,姐姐实在是不敢大意,委屈了娴妹妹,请妹妹千万莫怪。”
我忙笑道,“应该的,娘娘也是为了龙裔的事儿上心,妹妹又哪里不知道呢!”
屋里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瑞贵嫔也笑道,“娘娘主管后宫事宜,身劳体烦,却还时时不敢轻心,实在是叫人钦佩,娴妹妹也是明白的人,自然是明白娘娘的了,又哪里会怪娘娘呢!”
“是啊,”这宫里,除了皇后和瑾贵妃,就数良昭仪的位分最尊,此时正坐在瑾贵妃的下首,听得瑞贵嫔这样说,她也笑了,接着道,“贵妃娘娘贤明大度,如今统理后宫,张驰有度,哪个不夸的,我们姐妹只有怜惜娘娘的,哪里还会再有别的想法?!”
一时间,殿里满是阿谀之词,有奉承瑾贵妃的,有安慰我的,再没有人去看一眼被按在殿角的丽才人,我强忍住不耐,也只得带了笑听着,心里转来转去的,却是陈清莲。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德为人狠辣,办起事来,却着实利索,转眼间,就见他回来,禀报道,“娘娘,陈答应到了。”
陈清莲想必是来得匆忙,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家常棉夹纱的衣裳,头发松松的挽着,用一根普通的玉骨簪斜斜的簪住,脸上脂粉未施,一片素净中,倒也有几分清雅。
她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进门,一眼瞧见丽贵人的模样,立时吃了一惊,转眼瞧向江常在,江敏却往边上一扭脸,躲过了她的目光,她正愣神间,边上李德已经吆喝着让她上前跪下。
她战惊惊的跪倒行礼,瑾贵妃也不跟她客气,直直喝道,“陈氏,你伙同韩氏,合谋算计了赵容华肚子里的龙裔,又嫁祸给娴嫔,你可有什么话说?!”
这话一出来,不单陈清莲惊得魂飞魄散,边上在坐的人也都一惊,即使丽贵人承认了红花粉是她弄进来的,我屋里的红花粉也是她放的,可是,她并没有承认龙裔之祸也是出自于她啊。
前者,纵然是自己没了命,可后者,可是连九族都要牵连的呀!
丽贵人一听此话,连连摇头,整个身子使劲的要挣开按她的人,苦于嘴巴被布堵着,一句申辩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急得眼泪直流,口里呜呜有声。
半晌,陈清莲才缓过神来,吓急得流下泪来,道,“贵妃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话,嫔妾再没有这样的胆子,也再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瑾贵妃身子微微前倾,冷冷道,“你还嘴硬,韩氏已经都招了,由不得你狡赖,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也免得皮肉受苦。”
陈清莲哪里肯招,转身对着丽贵人骂道,“我并没有得罪你,你缘何害我?”
这时,云琴将一碗新换的茶水递到瑾贵妃面前,笑道,“贵妃娘娘真是好脾气,问她,她如何肯承认,现如今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了,哪里还要再问什么?!”
我没想到一个宫女也这样毒辣,顿时心生厌恶,不由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正好对上我,不觉愣了愣,忙转眼避了开去。
脚下跪着的陈清莲听她这样说,脸白得跟纸似的,连连磕头,“贵妃娘娘明鉴啊,嫔妾确实不知道什么,龙裔之事,更是于我无关啊。”
瑾贵妃似在想着什么,半晌,方一摆手,“赵容华的吃食里被人下了红花,而韩氏私藏红花粉,又证据确凿,龙裔之祸容不得狡辩,至于你,沾上了这样大的事,若是你没法子证明你的清白,就只能怪你的命不好了。”
陈清莲口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然是拿不出什么来证明自己,此时,她的脸上冷汗淋淋,求救的看向我们,众妃哪里敢开口,况且又是事不关已,全都不吭声,那江常在神色古怪,更是一直看着自己的脚面,再不多看她一眼。
陈清莲绝望了,疯狂的哭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
瑾贵妃直了直腰,轻吁一口气,吩咐道,“将她们俩先关进永巷,待我禀明太后,皇上和皇后之后,再作处置。”
李德答应了一声,几个太监上来拉了她们俩就要往外拖,陈清莲被这突如其来的塌天大祸已经吓得胆裂魂飞,拼命的哭喊着冤枉,却怎么样也挣不过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太监。
我的心被这熟悉的景象揪紧得气儿都喘不过来,小安临死前的那一刻又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对于丽贵人,小安之死是因她所逼,再加上她证据确凿,确实无法饶恕。可是,据我所知,陈清莲进宫至今,连皇帝的面都还没有见过,如今却要被打进永巷,而看她的样子,却并不像说谎?
“慢着,”眼见着她们就要被拖出殿外,我脱口而出,再忍不住,起身一步上前,直直的跪了下去,
瑾贵妃吃了一惊,道,“妹妹怎么了?”
“嫔妾大胆,请贵妃娘娘听嫔妾说几句话,”我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语气谦卑有礼。
殿里静了下来,众妃全都吃惊的看着我,那些太监们也停了手,在门边看着瑾贵妃的脸色。
瑾贵妃愣了下,笑道,“娴妹妹快别这样,有话直管说,”说着就命云琴过来扶我。
我身子一沉,摇摇头,道,“嫔妾不敢违规,有越礼之处,请娘娘恕罪,”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道,“嫔妾以为,陈答应不会是丽贵人的同谋之人。”
话一出话,瑾贵妃明显的怔了怔,边上坐着的众妃也都啊了一声。
“陈答应和嫔妾是一同进宫的,她进宫后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和丽贵人更加没有太多的接触,毒害龙裔,乃是天大的事儿,不是贴心贴肺之人,跟前哪里敢轻易的提一个字,更别说是同谋了,这是其一。”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接着道,“其二,一个人若要伸手害人,必然得要有一个理由,不是关乎到自己身家性命的利益,哪里会狠得下心来会冒这样大的风险,赵容华身怀龙裔,于她一个小小的答应来说,她最多就是心里羡慕,又哪里有她的什么干系?龙裔平安,于她没有坏处,龙裔不测,于她,亦没有什么好处!”
我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伏身在地,深深一磕,“贵妃娘娘聪颖过人,请娘娘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丽贵人当日会嫁祸嫔妾,此时狗急跳墙,拉一个无宠的妃嫔进来抵罪,也是有的。”
殿里鸦雀无声,大家全都看着瑾贵妃的神色,瑾贵妃不作声,手指上的金甲套在座椅的扶手上轻轻的磕着。
忽的,瑾贵妃轻轻一笑,“娴妹妹果然是冰雪聪明,是本宫愚钝了,唉,看来,本宫可真不是这料理管事儿的料?!”
我心里正畅快着,听她这样一说,我心里一紧,忙说,“娘娘也是因着此事关系重大,谨慎小心是应该的,若不是娘娘智慧过人,此时又哪里能如此顺利的将这种居心不良之人揪出来呢?!”
她这才笑得爽朗,道,“妹妹怎么还跪着呢,快起来。”
当下对那些太监们一摆手,太监们忙送开陈清莲,陈清莲恍若梦中,过来跪倒,连连磕头谢恩,“多谢贵妃娘娘公正贤明,多谢贵妃娘娘……”
瑾贵妃一笑道,“是娴嫔救了你,可别谢我。”
“自然是娘娘的慧眼贤明,嫔妾哪里有做过什么,”我含笑道。
良昭仪,安婕妤等,也跟着连连奉承,眼见着此事了了,大家又喝了几口茶,这才全都散了。
经这么一闹,外面的天色已经晚了,蒋秀扶着我出来,我刚要上轿,就见陈清莲远远的站着看着我,神色变幻不定,我冲她点头一笑,这才上了轿,一放下帘子,轿子就被利索的抬起,又轻又快的往浅梨殿而去。
我闭了眼睛靠在轿里的凉垫上,心思澎湃汹涌,想到小安,我心里依然痛楚,丽贵人能有今日,我心里深深的出了口气,安慰了许多。
我竟然觉得安慰?我心里不由的一惊,什么时候,我的心肠竟也这样狠了起来。
回到了浅梨殿,小青早预备好了热水,服侍着我洗手净面了,我精神紧张了一个下午,此时也觉得疲累,就去那卧塌上歪着,小青蒋秀见了,忙将剪冰裁雪支了出去,只留了她们俩个轻手轻脚的帮我梳理着头发。
蒋秀这才放松了下来,轻声道,“主子,您今儿个可真够险的,只怕,又一次得罪了她了,”说着,她停下手,指了指锦元宫。
我轻呼一口气,“早就是她的眼中钉了,也不多今儿这一件!”
小青虽然也知道了木香阁的事,可对锦元殿里发生的事,却是不明所以,听得我们这样说,也停下来,问,“小姐,又怎么了,有咱们的事儿吗?”
蒋秀叹了口气,当下将今天发生的事细细的说与她听,小青的脸越听越白,待到最后,额上已是细细的布了一层汗。
“小姐,您也真是莽撞,”听完蒋秀的叙述,小青立时要跳起来,她跟我一同长大,在我面前向来不拘细礼,此时更是急得口不择言,“您傻啊,那陈清莲是死是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您竟要冒这样的险?”
我也不看她,只闭了眼摇头,“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遭殃,我到底是忍不心来。”
“什么忍不下心来,您又不是观音菩萨的,您自个出了事儿的时候,她们几个在哪里?” “小青,”见她越来越无状,我喝了一声,她这才醒过神来,忙缩了脖子不再叫嚷,却仍旧撅着个嘴儿,满脸的不服气。
蒋秀手上不停,将我的头发理顺了后,用一根浅紫色的带子绑住,这才慢声细语的道,“瑾贵妃目前是不会把主子您怎么样的,主子的晋级还是她给皇上上的折子呢,她此时正忙着演戏,哪里顾得上这个!”
“演戏?”小青有点不明白,忍不住接口问道。
我笑着拿锦扇一拍她的头,“你个实心眼儿,就平时嘴上能,皇后病了,后宫交她打理,她自然是要做出一副贤惠大度,聪彗能干的样子来给众人看,好等着中宫……,”说到这儿,我做了一个手势,小声道,“她好母仪天下啊!”
“啊,”小青这才省悟,惊得拿手捂了嘴。
我闲闲的扇着扇子,“我也早想明白了,前些时,为了我的事儿,皇上恼她,她上折子为我请封,不过是为了做给皇上看罢了。”
说到这儿,我轻轻一笑,“咱们大可不必领她这情儿。”
小青蒋秀也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主子看得明白。”
我眼角一瞄儿蒋秀,“你就没看出来吗?!”
蒋秀脸儿一红,笑道,“竟是什么也瞒不过主子的。”
小青见我的兴致高,也欢喜起来,拍手道,“小姐今天心情很好呢,有好久没有这样了。”
我微笑不答,自从小安死了后,我的心里整日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每日眼睁睁的看着逼死她的人就在咫尺,我竟然无可奈何,实在是意难平。
“明儿早上,我要去给小安上香,”我将扇子递到小青手里,悠悠的说了一句。
歇了一会儿,摆上晚膳,我心里一松,胃口也好了起来,喝了一碗碧梗糯米粥,又用了俩块点心,这才放下了。
剪冰裁雪正捧着手巾铜盆伺候着我洗手漱口,杨阿亮匆匆进来禀道,“主子,陈小主来了。”
“她来做什么?”小青又撅起了嘴。
我却一点也不意外的,“快请她进来。”
晚上的天气已经有点微微的凉了,陈清莲穿了一件月白色苏缎小衫,浅绿色的宫裙上,绣着几朵浅粉的梅花,腰上一条粉蓝色丝绦上,简单的系着一块玉佩,随着走动,来回晃动着。
她的脸色和身上的白衫一样,苍白赢弱,神色间凄楚伤凉。
她进来,就只是站着,蒋秀语气恭谨的请她落坐,并殷勤将座椅往她面前挪了挪,她也不看不动,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
我明白她此刻心里必然是哀伤无限,叹了口气,对蒋秀小青她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蒋秀看看我们的神情,点点头,拉了小青退下。屋里一时静了起来,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俩人相对无言半天,我轻叹一声开口,“妹妹此来……”
她抬起眼睛看我,眼神迷茫里透着忧伤,忽然,她眼里慢慢的洇出泪来,她缓缓跪下,就那么仰头看着我,道,“我从来不曾想过,今天救我命的,竟会是你?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救我的,竟然会是你?”
她并不依宫里的规矩,以姐妹相称,只说你我,说完,她伏下身去,深深为礼,我忙伸手去扶她,不知怎的,竟然一阵发酸,忍不住的,也掉下泪来。
她不肯起来,就那么跪着,眼里的泪汹涌如夏日延绵不绝的雨水,涓涓不断,我拿了帕子伸手欲拭,她抬手拉住我,语气哀伤,“我和她同日进宫,相比他人,更加交好些,你和赵紫芫虽然和我们一批中选,但是荣宠更胜,我们心里其实是不忿的,特别是你,觐选那日,你明明是泼了茶水在身上,这才换了一身旧衣,却因此分外受太后的青睐,我们一直都认为你是在耍小心眼儿,都从心眼儿里看不上你。”
说到这里,她苦苦一笑,“进宫这些日子,我和她无话不谈,有什么心事都跟她说,有什么想不透的,也请她帮着拿主意,今天,我原本以为,她必定会为我求情,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她的泪水更甚,连带着肩膀也抖动起来,“你们,一个是我最亲最信任的人,一个,是我最看不起的人,我怎么也想不透,因何今日救我的,却是你,而不是她?”
我的泪水也已泛滥模糊,原本是要去拉她的人,却被她拉得跪坐在了地上,我抱住她的肩膀,心里的佯装的坚强冷静此时在她的眼泪里,刹时全都崩溃,至进宫以来的委屈,憋郁此时全都倾泻了出来。
她却慢慢的平静下来,虽然依旧有泪,声调却逐渐平稳,她扶了我,一起站起身子,声音清冷,“也不怕告诉你,这次丽贵人嫁祸害你,也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我的主意。”
我心里一顿,情绪理智也渐渐回复,只定定的看着她,并没有奇怪惊诧的样子,她转了身子,背对着我,“丽贵人因你遭罚后,一直嫉恨你,不觉的,我们就心意相投起来,暗里也有了一些走动,那日,也是我在她面前露过,赵容华的龙裔没了,若查出来是你做的,倒也大快人心。”
她转头看向我,我依旧不说话,脸上清平如水,她倒笑了,“丽贵人若说是我出的主意,想来我也是不冤枉的,只是……,”说到这儿,她又叹了口气,“我纵然不喜欢你,不过是嘴头子上的几句,并没想过要害你,却哪里想到,丽贵人竟然真的……”
忽然的,她的语气又激愤起来,“若是这样随口而说的话就同了罪,那么,她也是免不了的,是她,是她在我面前这样说的,是她一直说若是将这祸害龙裔的罪名栽到你的头上,那我们就有了出头之日的,是她………”
我的心已经被这错综复杂的狠辣人心惊到麻木,就那么愣愣的站着,怔怔的听着她说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仿佛是很久,她终于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就站在窗前,就着窗外悠悠的月光,无声无息的,似一缕清魂。
陡的,她转脸清浅一笑,道,“不管怎么说,我的命总是你救的,不管你是为什么要救我,也不管为什么是你来救我,是你救的我,这是错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也不说客气告别的话,转身向外走去,声音悠谙,几不可闻,“如此,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她自己伸手掀开帘子,水晶串成的帘子随着她的手,格啷啷的一响,随即,将她的身影掩在了外面!
外面是蒋秀的声音,“小主不再坐会儿,这就走吗?”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她并没有答蒋秀的话,就那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