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回过头,看向半张脸都隐匿在光影中的谢征。
背光的缘故,看不清他这一刻面上是何神情,嗓音却比素日里低沉了许多:“先前对你说了重话,抱歉。”
他骄傲了半生,难得有主动低头的时候。
樊长玉还是没说话,直接掀开帐帘出去了。
谢征望着还在轻晃的帐帘,唇角逐渐抿紧。
片刻后,樊长玉又拎着水壶回来了,壶嘴里冒着热气,明显是刚灌进的热水。
她没理会谢征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愣,拿起桌上的木杯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喝么?”
谢征接过杯子,刚烧开的水滚烫,他没往唇边送,捏在手中,说了句迟来的答谢:“多谢你寻来的披风。”
樊长玉看了一眼他搭在身前的那件红绒披风,仍不接话,只问:“身上的药换过了吗?”
谢征大半张脸都陷在杯口升腾的热气里,长睫如扇,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面上泛着冷意的白,恍若一轮挂在霜林里的寒月,凄清又冷淡,眉眼间镌刻着一份厌世的疏离,一副要在这里自生自灭的样子。
樊长玉觉得这大概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的好处,见他这般,她心中竟莫名有些不忍。
她以为是伤员太多了,军医顾及不到他,一言不发起身去找军医拿药。
今日一场大战后,山上的确又添了不少伤员,随军的几名军医都在营地里四处奔走,给谢征看诊的那名军医本也是要按点去给他换药的,被谢征一句“先去看其他将士”给撵走了。
军医们都知道谢征的脾性,他身上的药又是昨晚才换过的,便没再坚持,此刻见樊长玉找过来,心底反而大松一口气,赶紧把今日要换的草药和要煎服的药都拿给樊长玉了。
拿着几包药回去后,樊长玉看着靠坐在床头的谢征,硬邦邦道:“脱衣服。”
谢征看着她手中的药,没多问什么,顺从地褪下了身上那件单衣。
比起樊长玉刚捡到他那会儿,他眼下明显结实了许多,腰腹肌肉形状明显,块垒分明,只是那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疤,同样扎眼。
樊长玉板着脸给扆崋他拆从肩头斜缠至肋下的纱布,动作却是尽量放轻了的。
最里层的纱布被草药汁和鲜血染了个色,气味也不太好闻,看到那比起之前稍好了些,却仍狰狞不已的伤口时,樊长玉心中五味陈杂,别开了眼。
她拿着草药就要往上敷,却被人握住了手,手背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头皮一炸,整条手臂的血仿佛都在逆流,不由皱眉朝谢征看去。
对方眼底似乎有许多情绪,却又全都看不分明,只平和道:“伤口瘆人了些,我自己来。”
樊长玉听到这话,唇角下压,手上微微使劲儿,把草药给他敷了上去,谢征看了一眼自己被挣脱的手,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敷好药,樊长玉拿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给他缠住伤口时,才闷闷说了句:“我不是怕你那道伤口。”
谢征因为樊长玉这句话微微失神,不及说什么,便又听樊长玉又道了句:“把你左肩的头发拨开。”
他因卧床多日,束起的发早乱了,碎发垂落不少下来,要将纱布缠过肩头时,得将他散落下来的乱发拂开,樊长玉腾不出手。
谢征照她说的拂开了,却还是有一些碎发残留下来。
樊长玉把纱布绕过去,接上之前的话:“我是怕你死。”
谢征长睫微抬,寒星似的一双眼里,似有些许怔愣。
眼前的姑娘低喃着:“那么重的伤,差一点就扎进脏腑,当时得多疼啊……”
谢征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眉眼,只觉自己心口像是催生了一棵长倒钩的树,树根每往他心底多生长一寸,就总带起酸涨的痛意,树梢伸展的枝丫却又让他感受到一种缱绻的温柔,于是愈发野蛮地抽枝展叶。
他说:“我不会死。”
他还没娶到她,怎么舍得死?
樊长玉好像天生就不会撒谎,明澈的杏眸看着眼前这个哪怕虚弱却俊美凶戾依旧的人,道:“是人都会死的。”
谢征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是极其惊艳的,樊长玉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笑,被他那个笑容晃了一下眼,皱了皱眉继续给他缠纱布。
谢征问她:“不生我气了?”
樊长玉手上动作微顿,道:“原本也没生气,我不是军营里的人,不懂规矩,你说的那些又没错。”
话是冠冕堂皇了,不过樊长玉想起自己先前的举动,面上也有点挂不住。
她的确是生气了,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
她下山抢了盐解决山上的头等大事后,顺手拿了两件披风时,心里想的是言正和长宁。
但满心欢喜回来,等来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她知道言正说得有道理,心底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难受,有一股类似委屈的情绪。
错了就是错了,有什么好委屈的?
樊长玉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甚至有些不像自己了,才连忙躲了出去。
放在从前,她不会这么和言正计较的,毕竟言正嫌弃鄙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现在她会因为他的话难受。
樊长玉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好像变坏了,知错能改才是对的。
谢征听到她这番话,也微微一愣,随即道:“是我之前的话重了些,你去后山,并没有鲁莽行事,相反还撞破了反贼的诡计,功远大于过。”
樊长玉只是腼腆笑笑,少了二人从前相处时的亲近随意,甚至多了几分对待外人一般的客气疏离。
给他包扎好后,她退开一步坐到圆凳上,垂下眼道:“晚上会有人给你送药过来,你记得喝。明天我也托小五兄弟过来帮你换药擦身,你好生休养,缺什么就跟小五说,听说你同他原本也是一个伍的,熟人也好有个照应。”
谢征终于听出了几分不对劲儿,好看的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樊长玉随意扯了个借口:“山上受伤的将士增多了,军医们忙不过来,我去帮忙打下手,抽不出空来这边了,宁娘这两天我都让她自个儿在帐内,不要去外边。”
一直到樊长玉离开,谢征都没再说一句话。
樊长玉心里也不太好受,她一个人跑去僻静的矮坡处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她知道以言正要强的性子,是拉不下脸让她再去照顾他的,就算误会她可能是嫌弃他一身伤了,也不会再多问什么。
但她现在心里的确是乱糟糟的,樊长玉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先离言正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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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鄞用了一个下午才接受了谢征看上的姑娘跟他一样是个怪胎的事实,去找谢征商议接下来的战事时,为免撞枪口上,他先问了一直躲在暗处站哨的谢五,得知樊长玉去看过谢征了,还给换了药,心说再怎么也该把毛儿给顺好了的。
一进帐,瞧见谢征的脸色,公孙鄞却恨不得立马转身走。
这副死人脸,哪里是捋顺了毛儿的,简直是用浆糊给逆毛抹了一遍!
那视线都冷得能掉冰渣子!
公孙鄞轻咳一声,问:“听说樊姑娘来过了?”
谢征冷沉的视线一转向他,公孙鄞顿觉今晚穿的衣裳太过单薄了些,春寒实在是冷得浸骨头。
他搓了搓手臂问:“你们又吵架了?不是,我追去火头营给你说了一堆好话,谢九衡你堂堂八尺男儿,就不能服个软,好好哄一哄人家?”
谢征靠坐在圈椅上,案前还摆着没处理完的公文,神色间满是阴郁和自厌:“我道歉了。”
公孙鄞道:“姑娘家嘛,当然得低声下气去哄,你别臭着一副脸给人家赔不是……”
谢征一看过来,公孙鄞就禁了声。
好一会儿,谢征才道:“我好好道歉了,她也说不生气,但又说接下来都不会过来了。”
公孙鄞几乎是一口笃定道:“这不明摆着还生气呢!”
一看谢征神色间似还有些困惑,公孙鄞就忍不住道:“女人不都这样口是心非么!她说不生气了,其实就是生气!她都说接下来几天不会过来了,你还没听出来么?”
谢征生平头一回喜欢一个姑娘,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问:“怎样才能让她消气?”
公孙鄞想了想道:“其实樊姑娘生气也不是没理由的,她一身好武艺,来这里之前,蓟州上游修大坝的事叫反贼斥侯探了去,她就有胆量一人在雨夜横翻巫岭去截杀斥侯,今晨去打猎,又只身猎了一头熊回来,此等悍勇,便是你麾下重将里,也挑不出几个来。听小五所言,樊姑娘决定追击反贼,也是探清对方兵力后才下的决策,智勇双全不说,此举立下的也是实打实的战功,你不管不顾,劈头盖脸给人一顿训斥,人家樊姑娘能不生气吗?”
樊长玉之前怕谢征担心,对自己在蓟州的经历都只三言两语带过,谢征并不知她的那些事迹。
此刻听说了,再得知她只身猎熊,心中不无惊异,却又愈发沉默。
公孙鄞见状,叹了声:“樊姑娘非一般女子,我知你那日那些话是关心则乱出于好意,但今后也切莫把鸿鹄当燕雀。我同樊姑娘接触虽还不多,却也感觉得到她是个心地极软的姑娘,为今之计,你不若示示弱。”
谢征好看的眉眼间露出一抹惑色:“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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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樊长玉果真如昨日对谢征说的那般,去军医那边帮忙了。
她抢盐杀熊的事,昨夜就已在军中传遍了。
一去伤兵帐,就有不少将士主动同她打招呼,发现她是个容貌姣好的姑娘家,愈发惊讶。
军医知道樊长玉的身份,连包扎伤员都不敢让樊长玉做,把她打发去煎药。
有伤兵道:“可惜了樊姑娘不是男儿身,否则以樊姑娘这一身武艺,靠着军功都能挣个将军当当!”
本朝也有过女将军,但都是将门出身的。
寻常女子,就算有一身好武艺,连军籍都入不了,又何谈上阵杀敌挣取军功。
一汉子道:“也不知将来哪位弟兄有福气,要是能娶到樊姑娘,祖坟上何止是冒青烟,那是直接起火了!”
当即有人拐了那汉子一手肘,低声道:“瞎说什么呢,樊姑娘已经有夫婿了!”
不知情的忙问:“樊姑娘嫁人了?”
谢七说是过来帮忙,但主要还是暗中保护樊长玉的,他端着刚煎好的一锅药进来,就听见一群人议论樊长玉议论得热火朝天,一下子就替自家生起气来,道:“樊姑娘千里迢迢来这山上,就是为了寻他夫婿的。”
立马有伤兵问:“樊姑娘的夫婿是谁,寻到了吗?”
谢七神气一仰脖,正要答话,却被一名听过些许风声的伤兵抢着答了:“寻到了,不过听说快死了,只还吊着一口气。”
谢七:“……”
众人先是唏嘘,随即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甚至还有几个在樊长玉进来时,不动声色理了理头发的。
那目光殷切得,仿佛都在盼着樊长玉那“还吊着一口气”的夫君别再挣扎了,早些断气。
从伤兵营退出去后,谢七没忍住赶紧去找谢征打小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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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樊长玉刚把军医命人送来的药煎上,谢五就急匆匆来寻她:“樊姑娘!不好了!你夫婿突然咳血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樊长玉心中也是一惊,忙问:“怎么咳血了?”
谢五不敢看樊长玉的眼睛,只哭丧着一张脸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进去送药,就发现他咳得身上被褥上全是血!”
樊长玉心说这么个咳法,那还得了,赶紧叫了之前给谢征看诊的那名军医随自己一道回去看看。
跟着她一起煎药的小卒,正是之前被她扔出重围的那少年。
少年看着樊长玉和军医匆忙离去的背影,唏嘘道:“樊姐姐的夫婿真要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