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中原大地,天气放晴的天数屈指可数。
作为钦差大臣,徐晋甚至能比朝廷先一步收到陕西、山西、河南沿黄河以及各支流州府的消息。
大堤岌岌可危,以往智珠在握的徐青藤也不由的焦虑起来,每天一睁开眼就是询问黄河的水位情况。
直到这日又是暴雨如注,龙禁卫开封千户所千户陆万冒雨急匆匆赶到钦差行辕,将一卷急奏亲自送来。
“大人,洛阳大堤垮了!”
什么?
徐晋手中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接过急奏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洛阳城乃中原重镇,大堤的整修加固是自去岁开春就已经开始了。若用之材料皆是工部最先拨发的水泥,耗银甚巨。黄河大堤都没垮,他洛水就算水位暴涨,扬言可抵百年洪水的洛阳大堤,是怎么垮的?”
急奏中只说了大堤垮塌的时间、具体地点,连伤亡人数都没有说,更别提大堤垮塌的原因了。
徐晋在看完所谓的急奏后,很快就从中看出了猫腻。
“陆千户,洛阳的龙禁卫可有其他消息传来?”
作为大城,千年古都,洛阳自然也是驻有龙禁卫。按照规矩,河南诸州府的龙禁卫,皆由龙禁卫开封府千户所节制。
陆万作为河南龙禁卫的龙头,洛阳发生这么大的事,洛阳城里的龙禁卫肯定是会第一时间上报开封。
但偏偏就是这么奇怪,洛阳府衙的急奏都送来了,城里的龙禁卫,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见陆万摇头,徐晋心中的疑惑就更大了。
此时他已然冷静了下来,望着窗外的雨幕陷入了沉思。
“陆千户,你本部麾下能动用、信任的人手还有多少?”
陆万一愣,随即抱拳道:“回大人,本部千户所,末将可用之人还有三百。”
徐晋点了点头,起身来到书桌前,磨墨思量,提笔写了一道手书,并加盖钦差大印。
他将写好的手书封好后,郑重的交给了陆万。
“你持我手令,领本部三百乔装打扮,速去洛阳城。不要去碰洛阳城各级衙门,不管他洛阳城的衙门在做什么,都不要管,只查大堤垮塌之事。”
“末将领命!不过大人……”
陆万将手令收入怀中,犹豫片刻后又说道:“大人,末将离开了开封府,若是有人对您不利怎么办?”
数百万、上千万两治河银的贪墨案,钦差算什么?皇帝老子亲来,这群疯子也会想尽办法除去对他们的威胁。
龙禁卫开封千户所,恐怕是当下徐晋这个钦差大臣最后的仪仗了。
徐晋指了指桌上的一封信:“不怕,吾徒贾琮,已经调了金乡卫五千大军,明日便至开封城下!”
……
“洛阳大堤垮了?这他娘的要是没猫腻,谁信?”
相比洛阳大堤的精心整修加固,归德府境内的黄河大堤都还是早年间用的老方法修筑加固的,黄河不比洛水水量大?
至今日,洪峰一波接一波,除了偶有小问题,还从未出现过决堤溃坝的问题。
你洛阳城倒是先一步被洪水淹了,真拿朝廷、拿百姓当傻子哄是吧。
“十一叔,十一叔!”
贾十一就是个劳碌命,刚从城外回来就听贾琮喊他。
“十一叔,老师那边缺人,你亲自带人过去,在老师帐前听令。”
“那小三爷您这边怎么办?”
贾琮朝饭桌前狼吞虎咽的冯永堂、代庭二人努努嘴:“有冯将军、代县令在,我这暂时够用。而且京城那边的人快到了。”
也是,相比归德府当下只需要面对防洪之事,开封府才是足以杀的人头滚滚的大漩涡。
贾十一受命离开,带走了贾琮麾下大半亲兵精锐,冒雨疾驰往开封城赶去。
等到数日后的六月十六,京城方面的第一批援兵以及第一批钱粮支援抵达了虞城县。
“永丰侯,二十万石粮食,五百万两白银,还有防疫所用的药材、加固大堤的材料会尽快送达,咱们真要迁徙四县百姓,以做泄洪之用?”
第一支援兵领头之人还是贾琮在工部时的老搭档,工部左侍郎何源。
看到老搭档的到来,贾琮心中瞬间变得轻松多了。
天可怜见,这些日子他趴在桌案上没日没夜的计算,手腕都快写断了。
要是京城派个不懂工程的老夫子,贾琮能去跳黄河。
“老何,朝廷可算是靠谱了一回,竟派了你过来!”
何源还是第一次被男人抱着,很不习惯的回应拍了拍贾琮的背。
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在县城门前抱了抱,等回了县衙,何源才理解了贾琮的激动与无奈。
“这……侯爷辛苦了!”
县衙的正堂已经被贾琮全部征用,里面挂满了各种舆图,以及桌案上厚厚的文书奏报。
特别是何源拿在手中的一卷泄洪分流规划图,其上的每一条线,每一个数字,那都是要依靠精确的计算来推演规划,这其中的计算量,何源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都别看着了,立刻、马上,忙起来!”
何源作为工部堂官,这回出京自然不会是一个人过来。
内阁、六部在东宫吵了整整一天,从各部寺抽调了精兵悍将,组成了一个小朝廷,第一时间南下支援。
工部作为贾琮的娘家人,这回算是派来了大半个工部过来,其中还有从京北工业园区的各类大匠数十人。
有了援兵,贾琮就能松快些。
他将主要的精力转向黄河大堤与开封方向,就等老师徐晋那边的消息了。
……
洛阳大堤果然不是什么天灾,而是天杀的人祸!
正当洛阳知府吕满、阳城侯常言泰以及洛阳府各级官吏,洛阳府中各家大族,联手吞了朝廷拨发治理洛水的钱粮。
不想今年开春后雨水不断,洛水看似坚固的大堤不过是表面光亮,内里还是老旧腐朽的样子货。
加之听闻钦差大臣徐晋在查治河银贪墨案,阳城侯常言泰竟然真搞出了掘堤毁灭证据的事情来。
徐晋给朝廷送去了急奏,其中还有一封请罪书。
他千算万算,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黄河大堤上,不想洛阳城先给他整个大的。
“这群该死的畜生,剥皮充草,千刀万剐难解我之恨!”
贾十一还是第一次见到暴怒状态的徐青藤,那个儒雅随和,风光霁月的文曲星,今日真是被气狠了。
“十一将军……”
“末将在!”
徐晋发泄了一通后,很快就恢复了理智。
他已经不敢相信开封城中任何人,将自己随行带着的王命旗牌取来,交给了贾十一。
“本官需要坐镇开封,你持我之令速去洛阳城,将这名单上的所有人,都给本官绑到开封来。本官要当着开封城所有人的面,将他们千刀万剐!”
掘堤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他们都做的出来,那就别怪他徐晋发疯了!
洛阳城就是杀鸡儆猴的鸡,必须用最铁血的手段,震慑黄河两岸的官吏,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有何源在归德府坐镇,贾琮在收到贾十一传来的消息后,连夜带着一支人马往开封城疾驰。
等到他冒雨赶至开封城下时,贾十一正好将阳城侯常言泰、洛阳知府吕满等数十贪官污吏、劣绅豪强绑了回来。
“琮哥儿你怎么过来了?归德府那边出事了?”
贾琮在看到老师徐晋的第一时间,心中大骇。
“老师,您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何止是瘦,那个风度翩翩的人间仙,好似一夜白头,两鬓尽是白发。
虽说师徒俩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徐晋甚至很少给他讲学术上的东西,可在贾琮的心中,徐晋是他思想上的真正导师。
故而在看到老师变成这般模样,贾琮鼻尖一酸,眼圈就红了。
徐晋却是笑了笑,抬手在贾琮的肩膀上拍了拍。
“莫作女儿状,我无碍,只是疲惫了些……”
“启禀钦差大人,末将已将常言泰、吕满等二十六名犯官,三十八名涉案豪绅全部缉拿归案。抓捕时,有数人企图对抗朝廷,被末将击杀当场。涉案官民,其家族均已看管起来……”
这是一个牵连成百上千的大案,根据目前已经统计出来的数据,洛水不但冲入了洛阳城,府城之外的数县数十万百姓遭灾,死亡、失踪人口高达近十万。
这是十年来,国朝死亡人数最多的天灾……不对,是他娘的人祸。
“擂鼓,召集开封各级衙门官吏,本官要在这钦差行辕的外面,亲审此案!”
……
咚咚咚咚~
钦差行辕外的两面大鼓被擂响,在这雨声中是那样的清晰。
传令兵持钦差令旗,将徐晋的命令传至开封城中的各个衙门。
河南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开封府以及城中两县县衙,就连城中各大家族的家主,府学学子皆被召集至钦差行辕外。
简易搭建的高台上,大雨瓢泼都不能熄灭徐晋的愤怒。
龙禁卫的调查很详细,陆万甚至从阳城侯府搜到了印着户部库银标记的赃银。
原本被召集来的各级官员还在抱怨,你徐晋就算是钦差大臣,也不能拿我等这么欺负吧。
这么大的雨,你把大家伙召集来淋雨,大家不用处理公务吗?
可当他们看到坐在徐晋下首的那位小爷时,一个个都紧紧闭上了嘴巴。
麒麟服、雁翎刀,身后的壮汉还抱着一个金丝绣龙纹的长木匣子。
永丰侯贾琮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他在归德府带着一群泥腿子臭军汉修河堤吗?
“诸位觉得这雨大不大?”
“这雨啊,再这么下下去,诸位觉得黄河大堤能不能保住?”
“本官觉得很难!”
“不是因为这河水暴涨,而是因为有人不想让这堤坝继续存在下去!”
徐晋很愤怒,他的声音便是这瓢泼的大雨也掩盖不住。
每一句话,都会有十名贾家的亲兵大声的重复一遍,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楚内容。
“洛阳城被水淹了,洛水大堤垮了,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近十万百姓被大水夺走了生命……”
“我等,是大夏的罪人!”
“尔等是不是在想,这天灾之祸,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呵~把人给本官带上来!”
便是天灾,洛水大堤决堤,大水淹没数县之地,数十万百姓遭灾,死伤无数,从县令往上,直至河南布政使司衙门,有一个算一个,都该负责。
何况这不是天灾!
“阳城侯常言泰,那几十万治河银拿着烫不烫手?睡在洛水边上,你就不怕河堤垮了把你淹死吗?”
徐晋的愤怒几乎快实质化了,自朝廷实行新政,哪一次的天灾曾造成过如此大的伤亡?
便是当初征北、平西、伐倭之战,加起来朝廷都没有死伤如此之多。
洛水之祸,足以震动天下。
常言泰也好,洛阳知府吕满也罢,罪证确凿,便是想要反驳分辨都没有机会。
徐晋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要用最铁血的手段来震慑开封城中的官吏,同时也是为那些死在洛水之祸中的百姓报仇。
在场的众人,淋着雨听完了这场简洁的审判,同时也是对徐晋的决心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经查,阳城侯常言泰,贪墨治河银六十万两……洛阳知府吕满,贪墨治河银二十万两……常言泰、吕满勾结豪绅,掘开洛水大堤,图谋毁掉证据,水淹数县……”
“罪证确凿,本官代天巡视,今以天子剑,除去常言泰一应官爵,判处凌迟之刑!”
“阳城侯府九族,流放东瀛,发为官奴,遇赦不赦!”
“判处吕满凌迟之行,九族发往西域都护府军前,充为死营,遇赦不赦!”
……
在台下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徐晋一口气判了知晓参与掘堤的十一名大小官吏凌迟之刑,被株连九族的八人,余者不是斩立决就是斩监候,没一个可以活过秋天的。
铁血审判,直接令台下所有官员士绅浑身发凉。
“来人,搭建刑台,将常言泰、吕满押上来。今日,本官与诸位一同观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