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正旦大朝,礼部的老爷们都颇为头疼。
一年一度开年大戏,必然是会在奉天殿上演。或许是年前朝廷封印的及时,贾政没来得及出那口恶气,一股劲憋到了今日,一连喷了七位同僚。
其中包括弹劾他儿子宝玉的李春秋,弹劾他大哥赦大老爷拐带皇帝出海的御史耿圩洲、弹劾他妹夫林如海擅权结党的吏科给事中王柏仁……
这些罪名吧,监国的太子爷也好,朝中的明眼人也罢,大家伙都看得出来都是些莫须有的罪。
若是让某完颜构坐在龙椅上去,贾、林两家都得准备好跑路了。
好在监国太子贤明,知道这些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没有理会。
可总不能一直被人这么盯着喷啊,咱也得反喷回去。
所以政老爷是专门挑了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一口气连喷七人。
跟对方的弹劾不一样,他是正儿八经的有备而来,每一项都是言之有物。罪名或许不大,但绝对够恶心人的。
像是李春秋的那种罪名,身为朝廷命官,夜宿烟花地,还包养了一名花魁,纳妓为妾……
“小小七品,出身寒微,却能替江南花魁赎身……啧啧啧,李给事,请问你哪里来的银子?”
政老爷那可是见识过江南烟花地的人,深知一名当家花魁的身价,几千两?当初的盐商一掷千金只为博得佳人一笑,没个三五万两白银,都不好意思去叫价。
躲在柱子后嗑瓜子的贾琮都不禁拍手叫好,二叔今日绝了,这是贴脸开大啊。
原本还在极力反驳,跟贾政对喷的李春秋此时就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大公鸡,涨红着脸梗着脖子想要辩驳,嘴巴一张一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明明没将花魁带回京城,只安置在城外的一处庄子里,这贾政是如何知道的?
殿中众人都不傻啊,自然是从李春秋的神情变化中看出了猫腻。
“嘶,厉害啊,李春秋竟然能给江南花魁赎身,想当年我都只是偶尔去喝一杯听听曲。就这,也花了我不少银子。”
“我在苏州任职时也算是见识过,那年有人花了六万两银子,替名震江南的李园园赎了身。可惜红颜薄命,那家的正室娘子好生厉害,不到一年,李娘子就被磋磨死了。”
“八艳之一的李园园?哦,我想起来了,是那家人是吧?”
“不可说不可说,贤兄知道就好。”
“别呀,吃瓜吃了一半怎么行?继续说说,是哪家人?”
嗯?
“永丰侯,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一个身着紫色金纹麒麟服的顶级权贵,跑来我们青袍小官的圈子偷听,不好……吧?
贾琮却没有理会这几人惊惧惶恐的眼神,反而将口袋里的瓜子给每人抓了一小把,呵呵笑了笑。
“来来来,大过年的,咱们聊些有意思的……你……本侯记得你是户部的……”
“下官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于世人……”
于世人差点就要哭了,他很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怎么就没能管住这张嘴呢。
贾琮又看向方才跟于世人窃窃私语的年轻官员:“你是吏部的?”
那人苦笑一声,微微躬身小声应道:“侯爷好记性,下官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杨镇源。”
“想起来了,于世人,数年前你是苏州长洲县的县丞,那年本侯还是第一次去江南,随我父亲去苏州祭拜姑母时,你与县中官绅一同在城门处迎接来着……”
怪不得这人挺眼熟,原来还真是“熟人”。
“那可巧了,你看看,你是从姑苏晋升,我呢,是姑苏城的女婿,咱俩都是半个姑苏人,来来来,快给本侯讲讲,这李园园是被人赎去的?那人到底出自哪家?”
神他娘的半个姑苏人,我不想跟你熟啊!
可惜于世人内心的呼喊注定了毫无用处,就当殿中的政老爷跟李春秋打起来时,于世人苦着一张脸,给贾琮说起来一段旧事。
……
政老爷顶着一对熊猫眼,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了奉天殿。
今日他算是一战成名,风车拳横扫大殿,最终被“大怒”的监国太子罚了半年的俸禄。
同时,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抽调人手,组成调查组严查李春秋等人。
特别是李春秋竟然能有数万两白银去给花魁娘子赎身,这银子的来源,必须调查清楚。
“二叔威武,今日这一战,有祖父大人当年的风采!”
贾琮眨巴着眼睛就是一顿瞎吹,代善老爷子在世时的风采,他基本都是从老圣人或是他老子贾赦口中得知。
不过有一点政老爷还是能跟代善老爷子靠上的,那就是在奉天殿上捶人这件事。
想当年身为武勋之首的荣国公贾代善,在奉天殿大朝会上捶人从无败绩。贾政亲眼见过有一次他老子摆出架势,大喝一声他要打十个……
“今日我若不捶翻这几个毫无廉耻的人渣,岂不是堕了咱贾家的威风?你是不知道,这几人早就准备好了今日往宝玉身上泼脏水了。”
咦?
“还有这事?二叔怎么知道的?”
这一点倒是出乎贾琮的意料,他搀扶着熊猫眼的政老爷上了马车,这才知道了其中的玄机。
“年前临封印那日,殿下突然诏我入宫……”
原来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出在新礼与当下理教的争端上,明确点说,是守旧派与革新派的又一次对抗。
宝玉乃是礼部新闻司郎中,《大夏日报》、《京城晚报》的总编辑,说白了就是革新派的喉舌。
之前没有报纸这玩意,舆论的主导权事实上一直被仕林把持。作为仕林中最大的势力,守旧派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事没少看。
可现在不行了啊,报纸的出现直接打破了他们对舆论的控制。更何况报纸面向的是天下百姓,无论贵贱,无需读懂之乎者也,只要能听得到大白话,就能弄清楚报纸上所传播的信息。
瞧,这一点就远远将守旧派传统的舆论方式甩出了十八条正阳大街。
不是他们守旧派的人不想学这一招,实在是官办报纸作为朝廷喉舌,有着先天优势。
像是守旧派办的什么《京畿月刊》、《读者之报》、《仕林文摘》等等,上面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都不及贾宝玉会讲故事的文笔。
特别是《京城晚报》上最近连接的一系列礼教吃人的凄惨故事,京中不知有多少少男少女们在抨击着不合理的礼教规矩。
比如昨日除夕,《京城晚报》在除夕专版上刊载了宝玉最新一期的短篇故事,大过年的在内心柔软的少男少女心中插了一刀。
在贾琮好奇的目光中,政老爷从一个精致的匣子中,取出了几份《京城晚报》,递给了贾琮。
“就是这些,或许我儿别的不行,但要论讲故事,就凭李春秋那些废物,差我儿远矣!”
啧啧,政老爷这傲娇劲,明明平日是对宝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竟然还将每一份刊载宝玉文章的报纸小心存了起来。
贾琮当然不会点破这一点,接过报纸就翻看了起来。
“嗯?宝二哥厉害了!”
入眼间就是昨日的晚报,越过头版那些时政新闻,第三版就是属名怡红公子的短篇传奇故事。
“《神女》,这名字很吸引人啊!”
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坊间最受欢迎,像是什么富家小姐爱上穷小子,波波折折最后大团圆的故事那是经久不衰。
但宝玉是什么人?他现在对世情的看法之透彻,远远要超过绝大多数人。
明明是仙气飘飘的故事名,开头喜剧,中途就急转直下,描绘了一个富家神女,因家道中落流落红尘,成了一个清倌人……
好不容易攒钱给自己赎了身,苦心经营一间茶肆,赚取银子资助自己的青梅竹马入京赶考……
按照以往的套路,青梅竹马就该考中状元,拒绝赐婚驸马,迎娶神女入门然后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了吧。
可宝玉却反其道而行,男子确实是中了状元,但却薄情寡义当了负心汉,转头就要迎娶宰相千金。
神女在老家苦等消息却得此噩耗,心中不忿便上京要寻个公道。
入京路上波折波段,好在有好心人帮助,跌跌撞撞终于到了京城……
负心汉已是官身,又是宰相女婿,神女自然是讨不了什么好。为求公道神女便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于京城重操旧业,开办茶肆一边赚取安心立命的本钱,一边寻找报仇的机会。
这个时候,便是贾琮都以为神女会凭借自己的努力最终会获得成功,但宝玉这厮刀起人来,还真是一环套一环。
负心汉暗中指使人将神女曾做过风尘女的事爆了出去……
“他娘的,这狗一样的东西,就该千刀万剐!”
贾琮恨不能穿越到故事里将负心汉抽筋扒皮,一旁的政老爷只是手抚长须,微笑不语。
一个曾做过风尘女,又无亲族依靠的女子,便是立了女户,在这世上求生,岂能容易?
哪怕有好心人帮忙,可神女最终还是在历经波折后,耗尽了心血,悲愤的死在了寒冷的冬日。
反倒是那个负心汉,不但官至三品,更是儿孙满堂活到了九十九岁。
故事中神女曾有三次好姻缘,几乎都是她曾经的过往而断送。
而且其间还夹杂了道貌岸然的“君子”们利用礼教规矩打压神女,一步步逼死了这位只是想在世间求活得一公道的神女。
“神女神女,品性高洁的神女,最终却因礼教规矩坠落凡尘,悲愤惨死……宝玉讲的好故事啊,怨不得他们会疯狂的往宝玉身上泼脏水!”
一篇传奇故事,就将当下礼教规矩对女子最大的恶意描绘的淋漓尽致,这还只是一篇。
贾琮大致翻看了手中其余几份,被陌生男子无意触碰砍掉亲女胳膊的,被人诬陷浸猪笼的,父母以孝道压人,逼迫儿子放弃心爱之人迎娶他人郁郁而终的……
可以说,宝玉真的是把家庭伦理剧的套路研究的透透的,硬是用讲故事的方式,全方面无死角的抨击了当下礼教种种不堪之处。
这其中不但有对“妇女解放”的呼吁,还有提倡打破礼教对男子的禁锢提议。
像是其中有一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故事,讲的就是寒门学子被学阀打压,被扣上了少正卯的帽子。最终在一位又一位的红颜知己的帮助下,冲破了学阀的牢笼,走上了人生巅峰……
“这故事怎么这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应该是我在浙江任学政回来后,给他讲过的事。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是不是西林党人最擅长的事?”
经过政老爷一提醒,贾琮还真从其中看出了几分昔年西林党人的味儿。
凡是不听话的寒门学子,凡是敢提出与他们不同看法的人,那就是异端学说,统统以邪教妖人打死。
“龙禁卫收到了消息,这些人欲将宝玉的名声毁了,然后想办法让他们的人取代宝玉去新闻司,好控制舆论,宣扬他们的思想。殿下之意,既然要打这一仗,那就不妨把事挑明了,让宝玉尽情的发挥他的长处,深层次的剖析当下礼教一派对世人的禁锢与迫害。”
“这是要重新开辟新战场,进行大决战?”
“嗯!”
嘶~
贾琮不禁牙疼起来,太子爷可真是看得起宝玉啊!
别看新政搞得如火如荼,看似占尽了上风。
可实际上现在也只是明面上的兴盛,物质上的繁荣还远远没有让大夏从守旧思想的泥潭中走出来。
不说民间,就是朝中的守旧派,始终隐藏在四处,就等着革新派犯错哩。
修书两年半的周老爷子为何至今还在跟守旧派的人论战,说白了还是在奢望走上层改良的路子。
太子爷这是想走基层路子,来个“下克上”,这条路很艰难呀!
“不太好搞啊,让宝二哥当先锋,二叔的心中最好有个数,他很可能会折在这场战斗中……”
政老爷虽是面色凝重,看向手中报纸的目光中却满是自豪。
他点了点头:“殿下说,宝玉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我依然坚信,若能革新礼教,宝玉将名垂青史,我贾政贾存周的儿子,禁得住挫折,禁得住流言蜚语,更禁得住万般劫难,成为国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