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中看似醉酒沉睡的赦大老爷,直到进了梦园的大门,这才睁开了双眼。

“他奶奶的,这季成明还真是个老狐狸,得亏老子警觉,要不然就真露馅了。”

季成明便是那个中年男人,对此人的真正身份,赦大老爷已经大致上有了猜测。

“他明面上是什么粮商季家的家主,做着从交趾往北边贩卖粮米的生意。但哪家粮商出海一趟,能赚几十万几百万的银子?而且此人的手中是染过血的,绝不是养尊处优的乡绅这么简单。”

此人敬酒时,赦大老爷借着碰杯,瞅了一眼对方的手掌,那茧子,绝对是握刀把子几十年才会有的。

而且此人的身上有一种浓烈的香料味,这种人赦大老爷在三种人闻到过,一是宫中的内侍,二是来中原的蛮夷,第三则是常年漂泊在海上的海寇。

前两种可能排除后,那就只剩第三种了。

但这几年大夏的海寇已经销声匿迹了,季成明是海寇的可能性不大。

亦或是季成明早年是海寇,后来朝廷诏安、剿灭了沿海的海寇后,此人上了岸变回了良民?

“不过我不敢肯定此人的真正身份,他身上那么浓烈的香料味,到底是在掩盖什么……”

“不管在掩盖什么,此人敢赌这一遭,如此急着要那些出海批文,就证明他所图不小。爹爹还是不要跟着其出海了,太过危险。”

实际上从一开始,贾琮就不同意老爹亲自去冒险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哪有堂堂国公爷,朝廷的顶级武勋孤身犯险的。

但赦大老爷非要自己亲自上,还说只有这样别人会相信,才会冒险赌这一把。

而且此时的赦大老爷明显是对季成明这个人有了兴趣,瞥了贾琮一眼,转头就跟老十三头碰头嘀嘀咕咕的分析了起来。

“你多拖几日,只要徐靖隆这边不露馅,我定能将季成明的身份套出来。还有那些火炮,十有八九真就在此人手中。出了海也好,在海上咱们怎么玩都不会影响到百姓……”

别看赦大老爷爱玩爱闹腾,但在大事上从不犯糊涂。

便是老十三也清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批火炮不找出来,江南大营的问题就始终得不到解决,睡觉都睡不踏实。

刘恪抿着嘴,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严肃的点头回应:“那就赌这一把,到时候你把我的亲兵也带去,我再暗中派松江水师远远跟着,以防万一。”

“行,等我的消息传回来,你立刻封锁金陵城,将那些与徐靖隆勾结的人统统拿下。江南大营你看着办,是就地解散还是打散了重组,我想你心里是有主意的。”

两人是带着圣命南下的,原本只是查外派内侍的事,不想最终还得先斩后奏,先处理江南大营的问题。

唉,江南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稳啊!

打了一辈子的仗,老子就只想在秦淮河畔享受享受,怎么就这么难呢?

小事上赦大老爷基本上很少反对乖儿子的意见,但在大事上,他拿定了主意后,谁说话都不管用。

就这样,在贾琮与黛玉的担忧中,赦大老爷开始在暗中调兵遣将,甚至派人暗中去了山东调兵。

江南大营就算刨掉老弱病残,那也有近三万大军,想到控制这支兵马,没个四五万人很容易出现哗变炸营的事。

……

就在梦园恢复宁静,众人纷纷回屋休息的时候。

在夜幕遮掩下,金陵城外的一处庄子里,季成明手持檀香,恭恭敬敬的向着神龛中的三眼弥勒朝拜着。

他的身后,有数名同样动作的男男女女……

“香主,与贾恩侯合作,是不是太过危险了?贾恩侯毕竟是朝廷武将出身,到时候他肯定会察觉咱们那些火器的问题。”

有人提出了质疑,季成明却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

“本座自然知道他会察觉,但本座更相信这位贾公爷的欲望,人的欲望会让他无所顾忌。别忘了,老皇帝死了!”

嗯?

众人不解,季成明甚是自信的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不懂,贾恩侯现在官爵被废,甚至被皇帝关在皇陵大半年。你们想想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看着底下坐着的人纷纷摇头,季成明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然模样,更为自信了。

“因为他不是皇帝的人,明白吧。他是前太子的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没了老皇帝,他贾恩侯就不可能被朝廷重用。六十岁不到就被闲赋在家的朝廷国公、顶级武将,若是你们,会不会对皇帝产生怨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

底下唯一的女子皱着眉头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只听她道:“香主可别忘了,皇帝虽解了他的官爵,但其长子袭了爵位,又被重用任了京营节度使,其次子贾琮更是自幼时就简在帝心。荣国府可以说是帝党中的心腹,香主为何会认为贾恩侯会对皇帝生了怨愤之心?”

“你们还是不懂啊,当一个人就在高位,骤然落地后怎么可能没有怨怼之心?权力的滋味尝过之后,没有谁会习惯普通人的生活。为了权力,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比比皆是。当初前太子不也是差点宫变成功?可惜啊,圣教在那一次的损失实在太差,要不然也不会沉寂至今。”

季成明自以为他很了解人性,猜透了赦大老爷的内心。他不再理会底下人的想法,大手一挥就下定了决心。

“贾恩侯手中的出海批文是咱们急需的,中原如今越发的富庶,咱们只有出海,去往波斯圣地才能求得真经,重新恢复圣教的辉煌。诸位,此事就这么定了,诸位回去后就收拢各地的信众兄弟,等本座将贾恩侯拉进圣教后,咱们就开始筹划西行之事。”

……

接下来的几日倒是没有什么风波变故,赦大老爷演戏演全套,又从徐靖隆那诈走了十万两银子,拎着他那金冠大公鸡在坊市中厮混玩乐。

老十三背着好男风的名声,每日里强忍着怒火与呕吐感跟那些送男宠的达官贵人虚为委蛇。

贾琮为了他老子的安全,不得不再三跟松江水师的人推演排兵布阵,最终还是黛玉出面,这才将其从书房中拽了出来。

“在世人眼中,公爹与十三叔是什么样的人?”

“老纨绔?”

这三个字就是对赦大老爷与老十三最好的诠释,黛玉捂嘴笑了,一旁的老十三则是黑着脸很不满意这三个字的评价。

黛玉笑归笑,却也说出了她这么问的原因。

“所以啊,老纨绔要出海玩一玩,要去海上过一把水师统帅的瘾,手底下是不是得有人?总不能就带着季成明那点歪瓜裂枣吧?”

贾琮一拍脑瓜子,脑中灵光一闪:“所以……”

“所以,这个时候,你应该亲自去信,告诉季成明,为了让公爹玩的开心,你会派一支兵马上船,并警告季成明,此次出海,船队必须听公爹的。只要季成明能让公爹玩尽兴了,出海批文算什么,就算他季成明想要工部最新的火器,他都能从你手中得到。”

黛玉不但给贾琮定了心,更是出了个好主意。

世人都知道荣国府的赦大老爷宠儿子,作为乖儿子,又是手握大权,因私废公一次怎么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季成明不过是个“商贾”,你就说想不想赚钱?想不想要出海批文?想不想要朝廷最新式的火器?

不管他季成明要江南大营的火器是去了出海抢银子还是干别的,贾琮若真抛出这么大的诱饵,就不信他不上钩。

一旁的老十三乐了,一拍大腿就冲着大侄女连连点头称赞。

“没想到啊大侄女,你竟琢磨出一个这么妙的主意!”

黛玉歪头一笑:“这也是看十三叔跟公爹演的好戏,我只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那你再给王叔我出个主意,这徐靖隆一直被我不声不响的关着也不是个事啊,这出戏我都快唱不下去了。”

徐靖隆都被他关了十来天了,魏国公府的人天天来求他放人,就算当初徐靖隆给他吃甜豆腐脑,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总不能继续关着人不放吧。

黛玉眨了眨眼,甜甜笑道:“好男风也就骗骗别人,魏国公府的那几个当家人是不会真信的。不过十三叔可以给魏国公府去一封信……八百万,只要他魏国公府能拿出八百万两的赎罪银,十三叔就放人。”

啊?

“八、八、八百万?徐家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虽说魏国公府乃金陵城第一勋贵,可这八百万两银子,便是京城都没哪家能拿的出来。

老十三懵逼,但贾琮却已经冲着黛玉挤眉弄眼。

我媳妇,女诸葛也!

“就是让他拿不出来才对啊,真拿出来了,十三叔不得守约放人?做生意嘛,就得有来有回的讨价还价。这一来一回的,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有结果。十三叔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

魏国公府的人傻了,忠顺王刘恪竟然给了他家老太太一封信。

其上明言他就是来寻徐家报仇的,当初一碗甜豆腐脑让他挨了老圣人的板子,如今徐家不拿出八百万两银子,徐靖隆就得天天挨鞭子抽。

“他这是抢钱,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

“就是就是,竟然敢说出八百万两白银的赎罪银,必须上折子弹他!”

“他刘恪也有脸跟咱们要什么赎罪银,什么豆腐脑吃甜的咸的,我看他就是想要银子。”

主位上的老太太差点被气笑了,拐杖咚咚的在地上敲了又敲,冲下面坐着的几人呵斥道:“他是皇帝的亲兄弟,国朝的亲王,你跟他讲什么王法?他刘恪什么时候遵过王法?”

徐老太太的一句话就噎住了在座众人。

是了,那人是忠顺亲王刘恪,老圣人在那会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主,隔三差五被老圣人吊在歪脖子树上抽的存在。

他若是遵什么王法律令,那才是见鬼了。

“可八百万两银子,便是把咱家卖了也凑不出来……”

徐老太太瞥了侄子一眼,好笑又好气的说道:“这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刘恪这是在跟咱们谈条件。八百万他自己也清楚不可能,你们去跟他谈,当年的确是我们魏国公府招待不周,害他挨了板子。八百万不可能,最多八十万两银子。”

“啊?伯娘,八十万两银子,他不会同意吧。”

压价也压的太狠了,万一激怒了无法无天的刘恪,堂兄还有命吗?

不过若堂兄丢了性命,魏国公府的爵位……

“行,侄儿亲自去谈,一定把大哥请回来。”

想到这里,底下的徐家各房当家人都动了心思。

徐老太太也懒得搭理这些各怀鬼胎的人,等屋中重回清净时,这才跟长孙徐有为说:“你这些叔伯,皆是狼子野心。咱们不靠他们,你带着祖母给你备下的礼物,暗中去一趟梦园见见永丰侯贾琮。就说,让他看在我与他家老太太的情分上,请他做个中人,说合一下。”

……

贾琮在见到徐有为的时候,竟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这徐有为倒是与那甄家的宝玉性格相似,温温柔柔的不像个公府继承人。

他老子明明被忠顺王刘恪关了起来,每日都要挨鞭子抽,可这徐有为倒好,进屋后先是打量挂在墙壁上的字画,随后竟将要紧事抛之脑后,跟贾琮说起了前人的诗词。

有时候贾琮真想撬开这些人的脑子好好看看,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等到贾琮终于将话题引了回来,徐有为这才恍然回神。

“还请文魁君担待,在下自幼喜好诗词,第一次见到文魁君,激动了些,有些失态了。”

这话怎么如此耳熟?好像在哪听到过……

贾琮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称他文魁君了,他摆手道:“无妨,我能理解。不过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徐世子今日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