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二圣对贾赦、刘恪的偏袒朝中众人已是见怪不怪,最多嘴上抱怨几句。
那么对于贾琮的“无罪开释”,则可以说是如同往表面上还算平静的水潭中扔进了一块巨石。
哪怕今日是上元佳节,朝廷都开没有开印,不到夜幕降临,通政司就往勤政殿一筐一筐的送弹劾贾琮的折子。
皇帝随意翻了几本后,表情从一开始的漠不关心逐渐变为了凝重。
“大伴,你去给曹久功说一声,让他派人给朕盯紧了,看看都是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串联了这么多的人。”
一旁帮忙处理折子的太子刘弘很快翻看了大约十余封奏章,颇为担忧的说道:“父皇,儿子有些不懂,这里面还有不少人跟贾家的关系不错,为何也会弹劾琮哥儿?难道说,他们也希望父皇处置琮哥儿?”
没道理啊,若是别家还好说,镇国公府牛家跟宁荣贾家那是百年老交情,老牛怎么也掺和了进来,上本弹劾贾琮?
还有林如海的几个同年友人,不但没有帮贾琮说话,反而在奏折中拿着贾琮一惯主张的“依法治国”来说话,非要皇帝以“杀人者偿命”上谏,大有要弄死贾琮的迹象。
没道理,真的没道理。
人见人爱,在文武两边都有好人缘的贾琮,竟然会落得人人喊打喊杀的境地。
刘弘愁的不行,皇帝却在此刻笑了起来。
“吾儿还是被表象迷了眼,你仔细琢磨琢磨,你皇爷爷跟我,会让贾琮死吗?”
刘弘脑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开什么玩笑,要不是贾琮年纪实在有些小,估计这会已经进了中枢,出将入相了。
一个国侯,根本无法做到酬功,他老子现在是刻意的压着贾琮的功劳,就等将来自己继承皇位,给贾琮封公授爵,让其成为他刘弘的左膀右臂。
就像是昭武年皇祖父有荣国公贾代善,元祐年父皇有文正公魏庆和,历代的帝王都是有属于他自己的绝对辅臣,或文或武,他刘弘的这位还在成长期的绝对辅臣最为优秀,文武兼备,更是生而知之。
满朝文武都清楚贾琮对于皇帝以及未来皇帝的重要性,那么当朝中有大批大批的人联手弹劾,想要斩断贾琮的仕途时,就该好好想想,到底是谁要怎么做,他们是要干什么。
文武之争在当下已经成了次要的矛盾,党争怕是要正式登上大夏的朝堂了。
在皇帝的提醒下,刘弘突然灵光一闪,眼前的迷雾就像是被瞬间清空,所有的疑惑都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牛公他们是在提醒父皇,朝中有人在暗中勾结,想借此事断了琮哥儿的前程!”
皇帝欣慰的点了点头,他将手头的一本奏折递了过去:“不止如此,你自己看看这一本……”
刘弘接过来一看,上奏之人令他咋舌。
“林如海的速度还真快,只是他的这些话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
原来这奏折是林如海上的,其上千千言,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不管他的女婿有没有错,陈、万二人的罪更重。
陈寿时、万辉宣以及没死的那几个,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诬陷国朝重臣谋反,并借此抨击朝廷新政之策,其心当诛。
这件事说到底是因为新政,反对新法的人已经无法拿出合理的依据来反驳新法,而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攻讦变法一派,这是挑起党争,而且是用最恶劣的手段。
今日若不严惩,他日,朝堂上将满是小人奸佞,正直之人根本难以抵挡小人动不动扣帽子的攻击方式。
“莫须有……”
这三个字真是令人感到脊背发寒,身为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莫须有。
今日张三以莫须有弹劾某位重臣有不轨之心,明日李四上,后天王五再上……
造谣的成本只需要几口唾沫,想要自证清白却是难如登天,更别提要让别人相信。
就算皇帝足够贤明,这说的人多了,三人成虎之下,估计再贤明的皇帝也会在心里犯嘀咕。
只要罢一个人的官,甚至是杀一个人,就能消除某个对江山社稷的威胁,你就说会不会心动?
刘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手中的奏折啪的一声合上。
“父皇,此例绝不可开!历代变法者,多是善于谋事而拙于谋身。今日若是处置了琮哥儿,那明日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弹劾周阁老、夏阁老呢?”
新法的好处已经完全显现,当然,对于触犯既得利益者的反击也是与日俱增,变法一系的官员明显感觉到了压力。
这个时候,往往一个小小的变动就会引发惊天骇浪般的巨变。
……
当当当当~
景阳钟响,皇帝端坐丹陛下之上,冷眼扫视群臣。
元祐十一年的首场大朝,奉天殿的气氛没有往年的轻快,反倒是分外凝重。
内阁诸佬皆是揣手坐在太师椅上,一个个老神在在,闭目养神。
夏守忠例行的高呼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
贾琮瞟了一眼走到殿中的青袍官员,这个时候大佬是不会出来说话的,一般都是小卡拉米……
“臣,刑科给事中范槿弹劾永丰侯贾琮,因一言而擅杀朝廷命官,古人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依《大夏律》,凡无故杀人者,斩。伤而未死者,绞。贾琮当众擅杀朝廷命官令人,致人重伤者两人,按律当斩。其惯言依法守法,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范槿双手捧着自己奏折,躬拜高呼:“陛下,国朝法制重于泰山,贾琮倚仗圣人与陛下宠爱,无法无天,当众杀害朝廷命官,今日若不严惩,朝廷威严何在?律法威严何在?”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贾琮看着一大帮自己甚至都没见过面的新面孔站了一起,齐声声讨自己,一口一口斩立决,差点以为自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好家伙,我贾琮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这群穿红着青的新面孔到底哪来的?
一旁的王大侯爷用胳膊肘轻轻怼了一下贾琮,小声道:“是不是很奇怪?这些人大多没什么实职,都是朝廷养的闲人。别说是你,本侯都叫不出几个名。瞅瞅殿外,那里还有七八十个人哩。”
贾琮恍然大悟,合着都是来找皇帝老爷麻烦的。
你要掘了我们的逍遥根,那就别怪我们逼你宰了你没有血脉关系的亲儿子。
不过嘛,皇帝老爷明显对快要掀翻奉天殿屋里的声浪讨伐没有丝毫的忌惮,反而嘴角微扬。
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老爷子的鱼竿甩的越欢喜。
弹劾贾琮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大佬们到现在还不愿意下场,皇帝老爷始终没有出声,奉天殿寂静的可怕。
这时却听朝臣的队列中再次传来一声高呼:“臣,刑部右侍郎、翰林待诏张正矩,有本要奏!”
“准奏!”
皇帝老爷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根本就没有受到方才震耳欲聋的弹劾之声影响。
只见张正矩闲庭信步,走到殿中后躬身一拜:“臣这两日一直有个疑问,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哦?还有你张正矩想不明白的?说说看。”
皇帝老爷来了兴趣,示意张正矩继续。
却见张正矩再拜后,起身冲范槿敷衍的拱拱手:“范给事说杀人偿命,那陈、万等人以莫须有之罪,诬陷贾、林两家谋反,该当何罪?”
在张正矩站出来那一刻,范槿还真有些胆怯。
吴王的这个女婿可不简单,那张嘴便是死人都能说活了,他还真害怕对方有什么惊天言论呢。
到最后竟是这个……嘁~
范槿讥讽一笑:“张侍郎,《国语》有言,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且不说风闻奏事乃太祖所定,因言而获罪,你是想阻塞言路,令我朝百姓也如周厉时,连话都不敢说吗?”
一开口就是阻塞言路的大帽子,张正矩却毫不在意。
他微微笑道:“初,太祖以台谏为耳目,设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许言官权,可直言于御前,百官不可阻。请问范给事,何时、何地,太祖有赋予百官风闻奏事之权?”
实际上大夏的官员从来都没有风闻奏事之权,包括都察院的御史与六科给事中,更别提不属于言官的陈、万等人了。
所谓的风闻奏事,实际上是文官约定成俗依照古制给他们找来的权力,历代帝王为了彰显他们虚心纳谏的形象,对此默认罢了。
真要较真,张正矩能翻出一大堆的佐证,将什么风闻奏事直接定性为某些人党同伐异的恶劣手段。
再严重点,《大夏律》中有好几条都能定了这些人的罪。
说白了,《大夏律》早有规定,诬告者反坐之。
就陈、万等人的那些言论,根本经不起较真二字。只要贾家人乐意,陈、万等人九族都得去菜市口走一遭。
毕竟造反这两个字,最轻都得族诛。
张正矩轻声念道:“若各衙门官、进呈实封、诬告人、及风宪官、挟私弹事、有不实者、罪亦如之。若反坐、及加罪轻者、从上书诈不实论……本官记得范给事与陈少卿乃是同乡,就是不清楚你们二人有没有亲戚关系。诬告国公重臣造反,反坐的话……”
扑通~
范槿觉得耳边传来的不是轻声碎碎念,而是一催命的符咒,当即就给跪了。
他瘫坐在地,看张正矩的眼神就如同看夺魂摄魄的黑白无常,惊惧的连连往后挪。
“你别胡说,我没有,我跟陈寿时不熟!”
噗~嘶~
这声没有憋住的笑打破了殿中的凝重气氛,皇帝老爷瞪了一眼嘶哈深吸凉气的老十三。
这厮真是,昨日刚被老爷子打了板子,凳子都没法坐,还能一大早起来跑到宫里看热闹,真是……
贾琮朝着得胜的张正矩遥遥拱手,虽说他不在意什么弹劾,但这个人情他得接着。
张正矩颔首示意,随后又从咄咄逼人的法外狂徒张三变得温文尔雅。
“陛下,《大夏律》历经过百,虽有瑕疵,但臣亦是觉得有法当依,故而今日请奏,永丰侯实证故杀之罪,然其情有可原也。男玉重节轻身,以义犯法,缘情定罪,理在可原,故可恕之。依律,死罪可免。”
谋反之罪,谁他娘的敢沾?你拿别人九族的脑袋当玩笑,那就准备好别人拿你的脑袋来澄清诬告谣言。
后面的话张正矩没说,死罪免了,该怎么处置那是皇帝老爷的事,跟朝中的臣子无关。
死罪可免的后面还有半句话的,活罪难逃。
群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皇帝的身上,所有人都在等,等待看龙椅上的至尊会如何回应张正矩的话。
他们也没想到张正矩会冲贾琮“发难”,他俩不是关系很好吗?
“传旨,贾琮枉顾司法,因故杀人,罢其一应官爵,暂押诏狱候审!”
啊?这么狠?
皇帝老爷竟然真的要严惩他没有血脉的“亲儿子”?
奉天殿一片哗然,欣喜者有之,担忧者有之,看戏者亦有之。
就连林如海都差点没忍住站出来反对,还是一旁的刑部尚书蔡荃将其拉住了。
蔡荃朝着武勋队列的方向努努嘴,林如海还看到小女婿宠辱不惊,走出队列躬身一拜。
“律法威压不可轻辱,草民领旨谢恩……”
话音未落,就听殿外传来一声禀报:“启奏陛下,龙首宫掌宫内监戴权,奉圣谕于殿外候见!”
咯噔,刚刚心中还在欣喜的人立马警觉起来。
只见戴权双手捧着一柄玉如意,恭敬的将其举高高:“圣人口谕……”
哗啦啦~
殿中众人无不躬身:“臣等恭聆圣谕,万岁、万岁、万万岁!”
戴权朝着贾琮眨巴了一下眼睛,随后高声道:“贾琮,朕故友兄弟之孙,朕之麒麟后辈,犯一点小错吧了,何故让尔等喊打喊杀?他的命,朕保了!至于他的错,朕这个长辈自会教训,轮不到尔等插手!钦此~”
一时间,整个奉天殿重新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唯有老十三憋得难受,想笑又不敢笑。
戴权收回玉如意,躬身朝皇帝一拜:“皇爷,圣人说,让奴婢带贾琮去龙首宫,等到什么时候贾琮明白他错在哪儿,自会放他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