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地每到午时,野外除了刚刚收割完的麦茬,很少能看到忙碌的农人。
太热了,就连飞鸟都懒洋洋的躲在树荫间休憩。
官道上倒是偶尔有商队挥洒着汗水驱赶着马车驼队,前往天朝的中心京城去创造财富。
城南三十里处的官道旁,有附近百姓搭起的简易茶摊,售卖着凉茶白水,小妇人将凉茶点心送上桌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这些日子往来京城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据说是各地的商队都在往京城赶,要赶在中秋抵达京城,参加中秋时户部举办的第一届大夏“物华天宝”杯物品交流洽谈会。
这个什么杯子的交流会是什么玩意,小妇人根本理解不了。
但户部老爷们要举办的这个会,却给她这个小茶摊带来了不小的收益。
趁着这段时间的忙碌,她与丈夫借着农闲,至少能赚二三十两银子,别说给家里的老母儿女置办新衣裳,就是隔三差五的买些肉吃,年节时都能余下几两白银。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额头冒着细汗的妻子,起身擦干净烧火时染上了灰尘的双手,倒了一碗冰凉的醪糟甜汤,捧着来到小妇人跟前。
“当家的,没人点甜汤啊,你端这甜汤做什么?”
“这是我端来给你喝的~”
正喝着苦茶的贾琮感觉嘴里的凉茶更苦了,茶摊中坐着的商客几乎都是下意识的瞅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茶水……
娘的,大热天给人喂绿橘子!
“老哥还真是疼媳妇,小嫂子快喝了吧,肯定甜!”
有人突然喊了一声,茶摊中的人顿时纷纷起哄,笑声驱散了身上的疲惫感,一个个带着姨母笑,盯着锅灶前的夫妇二人。
小妇人之前还大大方方的招呼客人,这会恨不得将自己藏进丈夫的怀里,连头都不敢抬。
反倒是那汉子嘿嘿一笑,将碗中的甜汤硬塞到妻子的手中,冲着方才喊话的人笑道:“我这媳妇自打嫁到我家,孝顺父母,抚育儿女,我咋能不心疼哩。这茶摊子都是我媳妇想的主意,再开个两年,不但能建个青砖瓦房,两个儿子娶媳妇的钱都能赚够了,你们说我不心疼我这好媳妇吗?”
“好女人,老哥好福气!”
客人的夸赞起哄,这对夫妇更加热情了,甚至给每人多添了一小碟爽口的腌菜。
“要说这两年的变化还是真大,朝廷不但废除了杂役,更是接连减少田税的征收,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那可不,不说别的,老百姓手中有了闲钱,咱们这些商人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这倒是,我原本以为朝廷提高了商税,会让生意越来越难做,没想到朝廷又取消了各地的苛捐杂税,对比下来,成本反而比之前好小了些。”
“这位客官说的是,以前我去城里卖家中种的蔬菜瓜果还得交入城费,要给巡街的衙役缴什么保安钱,一年到头落不下几个子。可现在,只需去坊市缴纳五文钱管理费,就可以在固定的摊位上卖上三天……”
“圣君在朝,我等百姓真是得天之幸,生在天朝才能享受着安稳富足的生活。前些日子山西终于下雨了……”
贾琮的耳朵动了动,不动声色。
山西大部自从开春始就没下过几次雨,各地都有大旱的灾情报到京城。
他一边继续吃着手中的芝麻饼,一边听着客人们天南地北的聊天。
只听那操着山西口音的商人灌了一口凉茶后,继续说道:“各位可能不信,这次几乎遍布山西大部的大旱,没有饿死一人!”
“哦?会不会是官府在瞒报?”
“谁敢啊?当初永丰伯在太原杀得人头滚滚,陛下又派了不少都察院的老爷过去,谁敢瞒报?”
“没必要的,朝廷现在不缺钱粮,光是存在粮仓的土豆、玉米,都足够万万百姓填饱肚子了。更何况临近的安北都护府支援了大量的肉干,这玩意可比粮食还要饱腹。”
“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等大汉百姓,还能在灾时受到鞑子的支援,吃到草原上的肉干……”
“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鞑子?我等也是天可汗陛下的子民,堂堂正正的大汉百姓!”
奇怪的口音,略带怒意的话语让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只见话音的主人是个身着短衫的高大汉子。
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胳膊上能跑马……
之前说了鞑子二字的人面露尴尬,这人的发式与中原人明显不同,不用说应该是草原上的汉子。
“抱歉,在下没有那个意思……”
草原汉子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我知道,不过还请今后不要用鞑子来称呼我们草原上的百姓。如今我们与你们一样,都是炎黄子孙,是天可汗陛下最忠诚的勇士……”
一说起皇帝老爷,这草原汉子崇敬的起身往北拜了再拜,比那些教徒还要忠诚。
众人的话题又扯到草原,这黑铁塔似的汉子谈兴就起来了。
瓦剌与鞑靼撤藩设郡,彻底归顺大夏,短短三年就似乎换了天地,老百姓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富足了起来。
没有了战争,再加上羊毛、肉食、皮货的生意的发展,让草原上的百姓不用再担心冬日的白毛雪。
中原彻底推广种植高产的粮种,再加上交趾布政使司一年三熟的大米,草原上的百姓根本不缺粮食。
一个政权,一位帝王只要能让他的子民吃饱穿暖,那他的威望不用说,绝对能让百姓们奉为神明。
元祐帝的威望已经超越了当年杀得草原胆寒的太上皇,天可汗的神威已经比肩草原人的长生天,据说草原的帐篷内,家家供奉有天可汗陛下的神牌,香火日夜不断。
紧随着这位草原汉子的诉说,旁边有一位白皮肤的西域商人也感慨万千。
安北、北庭都护府的百姓过上了富足美好的日子,他们西域都护府又哪里不是?
天朝那位宁远县侯屠灭了大半西域小国,让朝廷的大军快速顺利的统一了西域。
那些贵族们死不死的,跟他们这些底层的百姓有什么关系?
不对,还是有关系的!
朝廷在西域设立州县,收缴反抗天朝的贵族土地,分发给穷苦的百姓,让百姓们耕者有其田,让百姓们不再是贵族的奴隶,享受《大夏律》的保护。
他能在短短两年内拥有一队骆驼,顺着丝绸之路将西域的货物运来京城售卖,就是依靠大夏军队的保护与官府的支持。
放以前,他的驼队估计还没走到玉门关,就会被那些贵族老爷们抢的一干二净。
什么龟兹、楼兰王,统统去死,我只忠于伟大圣明的天可汗陛下,忠于大夏皇朝!
午时的烈日似乎都无法让茶摊上的人们息了谈兴,天南地北的商客讲述着他们家乡的巨大变化。
在这些人中,贾琮听着自豪骄傲,这一切的变化,都有他琮三爷的功劳!
而另一旁的一队人马中,为首之人脸色铁青,想要呵斥“说书人”,却颇为顾忌的看了一眼磕着瓜子“听书”的贾琮。
唯有那几个没有资格进茶摊休息的马夫奴隶,将羡慕与希冀的眼神藏了起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马鞭。
贾琮不是特意来送乌斯藏的国师活佛,在茶摊的偶遇还真是巧合。
他是要去通州码头迎接回京的老师徐晋,途径此地,天热的有些受不住,就想在茶摊喝碗茶水避避暑气。
却不想遇到了同在此处避暑的乌斯藏国师、喇嘛教活佛答力麻八剌。
茶摊中的商客谈兴很足,反正外面暑气正盛,不足交流交流,赞一声圣皇陛下,抒发一下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畅想。
这可算是把答力麻八剌气了个半死,大夏百姓如此富足,朝廷如此有钱,何故没有对他这个乌斯藏国师有半点赏赐?
礼部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聂朝仪,竟然说户部拮据,还要缩减今年朝廷对乌斯藏的钱粮支持!
贾琮都懒得搭理他,待休息够了,带着护卫就拍马离开了茶摊。
茶摊中的客人陆陆续续起身继续他们的旅程,答力麻八剌也是如此。
不过他在离开时,冷眼看了一眼茶摊的主人。
“力托,你带两个人留下,将那对可恶的夫妇杀了!”
力托愣了愣,见主人眼中的寒芒更甚,最终低下头去瓮声应了一声遵命。
很快,茶摊中的客人只剩力托三人,官道上也没有人影,只有道旁的大树随风摇曳,偶尔有几声蝉鸣鸟叫,提醒着人们时间在慢慢流逝。
夫妇二人开始收拾碗碟茶盏,锅灶后的两人还在小声的讨论着待会要不要去趟镇上,给家里的老人小孩买些糕点零嘴回去。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力托大人,咱们该动手了,一会还要去追主人。)
力托的眼中寒光一闪,朝不远处的大树上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呜哩哇啦!”(好,准备……)
唰!
腰间的弯刀猛地拔出,两声闷哼过后,锅灶后的夫妇听到动静起身看向这边。
随即,那汉子就将妻子的惊呼声捂了回去。
贾十一带着几人从树上跳下,快步冲了过来。
“小三爷果然没有算错,你家主子还真是个小心眼的人!”
贾十一给惊骇的茶摊夫妇说道:“在下永丰伯府亲兵卫统领贾十一,今日早些回家去吧,这里的事,永丰伯府接管了。对了,明日正常出摊就好,不用怕,大夏的将士,永远是老百姓最强大的后盾!”
……
力托是答力麻八剌的心腹武士,跟着活佛,吃的好穿得好,但他依然是低贱的奴隶。
他的手背上刺了字,他就算是娶了妻子生下孩子,依旧是国师府的奴隶,子子孙孙都逃不过被刺字的命运。
这就是乌斯藏,看似强大,等级森严的乌斯藏!
力托已经忘记了他的父母长什么样,只记得他的父亲死在了乌斯藏的内乱中,母亲在他幼时,被国师府的一名法王凌虐致死。
那名法王是国师最为信赖的手下之一,力托想过报仇,但国师不会允许的,甚至会在他提出报仇的瞬间,将他绑在石头上晒死。
“力托,你方才要是敢对那对夫妇出手,你就走不出这个茶摊。”
“我没想过对他们出手,武士的刀,不会冲羔羊拔出。”
力托没有说出他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他很羡慕那对夫妇,他不想打破他们的幸福,就像是为了守护他内心中的渴望,守护他内心黑暗中仅存的阳光。
贾十一将一枚篆刻有飞鱼纹的令牌扔了过去,力托诧异的将其接住。
只听贾十一说道:“你是一位真正的武士,不该给暴虐残忍的恶魔当什么奴隶。真正的武士,该为国为民,为弱者拔刀。”
“你不也是奴隶吗?你的主人永丰伯,又何尝不是杀人无数,就连我在乌斯藏,都听说过他在河西杀了数万的草原人。”
力托的反问没有让贾十一产生丝毫的怒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力托,谁说我是奴隶了?我……”
贾十一手指一旁的几名荣国府亲兵,郑重的说道:“还有他们,我们是贾家的亲兵,亲兵与奴隶不一样……”
包括贾十一在内的亲兵们,纷纷挺起了胸膛。
“我们这些亲兵,生为贾家亲兵家臣,死后葬入贾家祖坟,牌位供于贾家宗祠,由贾家子孙世代供奉,享受香火。”
“也就是说,我若死了,小三爷的儿子、孙子逢年过节都要给我上香磕头,称我一声老祖宗。”
“力托,你死后能享受你们国师子孙的香火吗?”
香火,乌斯藏的奴隶死了,尸体会被鸟兽啄食干净,没有人会记得他,就像他的父亲,连个名字都没有。
力托羡慕了,内心中的渴望被贾十一的话无限放大。
直到……
……
答力麻八剌皱眉看着跪在马车前的血人,不满的问道:“黑七、黑八两个人呢?谁伤的你?”
力托忍受着身上的伤痛,瓮声回道:“主人,那个永丰伯猜到了主人会对茶摊上的人出手,派人悄悄藏在了不远处,黑七、黑八为了掩护小人,死在了他们的手上。”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滚去后面跟上车队……”
答力麻八剌没有怀疑力托的话,在京城呆了好几个月,他对贾琮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早就变成了憎恨与担忧。
这个贾家子,诡计多端,乃乌斯藏的大敌也!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离开为好。等回了圣城,再跟西洋那些夷人好好谈一谈。
想要乌斯藏给他们卖命对抗大夏,总要拿出诚意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