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十六字戒碑自太宗迁都后就立在了大夏门外,可这贪墨之罪,却从未因一碑戒文有所减少,反而随着国朝日益强盛愈演愈烈。

哪怕朝廷的监察体系越来越完善,律法越来越严格,偏偏就是无法禁绝贪官污吏的产生。

一个贪墨抚恤银的案子,牵出了户部、兵部四位郎中、两位员外郎、十一位州府官员、八位县级官吏,还有近乎五十多名衙门吏员、里长、乡绅。

可以说,整个京畿的州府都牵涉其中,还全是读书人,最少都有个秀才功名,更不乏平日里名声看似极好的仕林宿老。

高坐太师椅主审此案的周炯寒着脸下着一道道手令,小朝会也不去了,内阁也不管了,就耗在大夏门外的公审上,誓要将这个案子审得清清楚楚,为自己正名,为受了委屈的英烈家属一个公道。

太打脸了啊,他不用看都能明白围观武将的嘲讽与怒火。当初内阁从五军都督府要走了大军后勤与战后抚恤之权,这才五六十年,文官们就搞成了这样……

“抓人!无论是谁,敢向将士们的抚恤伸手,本阁就要拿他的脑袋还战死英烈一个公道!”

快两个时辰了,不少人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可没人敢离开,也不愿离开。

周炯的威望虽不及魏老爷子,可暴怒中的国朝宰执是没几个人敢违逆的。

宰执不起身,谁敢离开?

宰执不吃饭,有几个人敢吃饭?

哦,贾琮敢!

不远处就有卖吃食的,什么点心饼子应有尽有,汤汤水水的也不缺,他甚至在围观的百姓中间看到了担着担子售卖豆花、馄饨的小商贩。

看热闹哪有不嗑瓜子的,内阁首辅也不能阻止百姓嗑瓜子看戏的八卦之心不是。

荣国府的亲兵眼里只有自家主子,可贾小三爷是个知礼守礼的乖孩子,直接请了大夏门前所有的文武官员吃饭,连那些前来围堵周炯的英烈家属、百姓也请了。

至于饭钱,当然是内阁掏喽。

永丰伯请客,内阁掏钱一点毛病都没有。

贾琮亲自端着一碗馄饨,几块还热乎的饼子放在了周炯的案头。

他看到周炯气的双手都在发抖了,撇撇嘴小声劝了一句:“阁老,审案不急一时,饿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先用饭……”

周炯看了眼贾琮端来的饭食,双眼既有愤怒亦有悲凉。他沉声道:“永丰伯是来看本阁笑话?”

“我还没那么无趣,贪墨英烈抚恤,阁老觉得本伯这个武勋会高兴吗?武将会高兴吗?”

贾琮撇了撇嘴,冲着不远处跪着的罪人唾了一口。

“阁老不妨看看国朝的武将们是什么表情,谁不是恨不得将这些贪官污吏千刀万剐?没人会在这件事上看阁老的笑话,您查清了此案给将士们、给那些牺牲的大夏儿郎一个交代,武将们只会感激阁老。”

周炯顺着贾琮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边坐着一位位国朝的武勋大将,包括沉着脸默默吃着简单饭食的英国公张岳,所有的武将都是差不多一个表情。

气愤、悲凉、恨不能提刀宰了这群趴在将士们身上吸血的贪官污吏。

国朝的抚恤银子,这是武将们的底线。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刀把子上添血的人,谁也不想有一天自己死在战场上,妻儿老小连抚恤银子都领不到。

平日里贪墨粮草饷银也就罢了,连抚恤的银子都贪,谁能忍?

唉!

因南疆战事挑起文武相争的周炯第一次有了后悔之意,心中突然生出了疲倦。

他默默的拿起了一块饼子,味同嚼蜡的啃了起来。

而贾琮已经来到那对祖孙跟前,蹲下身子将饭食递给老妇人与那孩子。

七岁大的孩子正是长饭量的时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他在看到饭食的第一时间,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祖母。

“可是御猫大人?”

御猫贾琮的名声在京畿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妇人身为军属,自然听过自己的儿子提起过这位特殊的武勋子弟。

贾琮微笑点头,将饭食往前递了递:“老人家先吃饭,这案子没那么快审完。”

说着,他抬手在那孩子的脑瓜顶上搓了搓,感慨道:“咱们武人不易,可还容不得被人欺负。老人家放心,这事有本伯盯着,该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咱们该得的抚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让别人拿走!”

老妇人将全是素菜的饭食递到孙子的手上,看着孙子大口大口的往嘴中刨着,悲戚却也坚定的回道:“民妇信御猫大人!”

“老人家信我就好!”

贾琮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煌煌大日,亦是坚定的说道:“谁说东华门外唱名才是好儿郎?好儿郎会贪墨大夏英烈的抚恤吗?”

他这一句问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扫视周围的人群,文官们没人敢跟他对视,大部分都是羞愧的躲开了贾琮审视的眼神。

英国公张岳冲贾琮招了招手,贾琮悄悄将一张银票塞到了老妇人的手中,不容其拒绝:“都是袍泽兄弟,老人家千万不要拒绝。将孩子养大了,娶妻生子,延续英烈血脉……”

……

案子还在继续,周炯这回是铁了心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兵部已经被击穿了,户部也被抓了好几名官员。京畿的州府差不多每一个县都被牵连进去,龙禁卫的缇骑自四门出,快马奔赴各州各县,这会就是有人敢往外传递消息,那些涉案的贪官污吏都来不及逃走了。

文官中有不少人对周炯的大动干戈很不满,认为官官相为,这么大的丑闻,他周炯作为文官之首难道不该为文官的脸面遮掩遮掩吗?

反倒是武将这边,对周炯的感官从一开始的不满、讥讽变得敬佩起来。

这周老倌人还不错,是个有底线的人!

朴素的武将思维,往往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

在朝堂上,文武相争我等谁也不让谁。但在正义的事情上,既然你在干正义之事,我们这些糙汉子支持你这个文官之首又有何妨?

张岳喊来贾琮的目的,就是因为他的人查到了一些事。

“将这些东西送去周炯那,记得避开其他人。”

老国公将一叠纸塞到贾琮手中,朝着周炯努了努嘴。

这令贾琮很是疑惑:“老公爷,这是什么?”

“一份可以令周炯身败名裂的东西,你去告诉周炯,老夫已经将一切痕迹都抹除了。不是他的责任,老夫不想看着国朝的宰执被人算计。”

张岳说的风轻云淡,贾琮听得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朝堂果然从未平静过,看似众正盈朝,暗中的争斗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他没有再问,将那叠纸塞进袖中,抬脚就要走去周炯处……

“不行,这么过去太惹眼了!”

贾琮在贾十一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随后转身就去了宫门内。

原本正继续审案的周炯突然被贾十一的声音打断,只见贾十一上前拱手道:“大相公,陛下诏您即刻入宫!”

君有命,臣即往!

哪怕周炯疑惑为何是贾十一前来传旨,也没敢耽搁,将案子交给刑部尚书蔡荃继续审理,起身跟随贾十一入宫。

进了大夏门没两步,贾琮闪身出来将其一把抓住:“阁老且慢……”

“永丰伯?陛下传诏,你且等等,本阁先去觐见……”

贾琮将张岳所给的那叠纸递了过去:“不是陛下传诏,是我有急事找阁老。您先看看,这是英国公他老人家方才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老人家说,这份东西会让您身败名裂……”

……

假传圣旨这种事对于贾琮来说是轻车熟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他将张岳所托付的事儿办完,优哉游哉的回到了皇城外继续嗑瓜子看戏。

戏越演越大,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夏门外已经跪满了被龙禁卫缇骑绑来的贪官污吏。

还真应了贾琮之前跟段珺所说的话,贪墨抚恤银的,没有一个武勋将官,全是所谓的读书人。

贾琮这个半拉读书人都慢慢的脸红起来,瓜子也不磕了,气得拎起雁翎刀就冲向了那群跪地颤抖的贪官污吏。

贾十一将其拦腰抱住,拖到了林如海跟前……

“闹什么闹,此案自有大相公做主,坐下安心看着!”

林如海这会也是面沉如水,他的户部也被击穿了,两个郎中,一个员外郎,数名吏员,皆与兵部的人勾结,做假账、偷偷贪墨朝廷给英烈家属的抚恤银子。

数量之大,惊世骇俗!

一个小小的员外郎,竟然能贪墨三千两银子。这还只是南疆之战的抚恤,往前追溯,这群硕鼠不知偷偷搬走了多少银子。

他这个户部尚书竟然毫无察觉,这让向来自认才华高绝的林老爷差点被气得二佛升天。

贾琮被愤怒中的老丈人一顿训,乖乖坐在一旁死死盯着那群硕鼠,右手始终在雁翎刀的刀柄上搭着,随时准备拔刀出鞘斩杀贪官污吏。

周炯回来的很快,回来时看向文官中时眼中的寒霜能冻死人。

不明所以的文官们还以为首辅大人是被文官贪墨给气的,只有一旁的张岳知道怎么回事。

贾琮都只是一知半解,他没有去看纸上写了什么。不过从老公爷的话中也能猜到一二,周炯被背刺了,有人想要他身败名裂,更是想要他的命。

至于是哪几位,那就不得而知了……

从宫中回来的周炯更加冷漠,别说替文官遮掩维护一下面子,随着案子的审理,被挖出的瓜越来越大。

已经致使荣养的前内阁辅臣关增宇、前兵部尚书柏堂、前户部侍郎范恒义……等等二十多名曾经的朝廷大员涉案,遍布北直隶、山西、山东、河南等诸多地区。

这些人几乎都是在仕林名声极为不错的公卿宿老,在周炯的铁血审理之下,被案犯一个个供了出来。

这下子,文官们的名声算是被毁了大半。要不是坐在那审理此案的内阁首辅、三司官员也是文臣,估计大夏的文官今后不用出门了。

他们担心被百姓们用唾沫星子给淹死!

这场案子一直审到了傍晚,整整三个多时辰啊,被挖出的嫌疑犯已经超过了两百人,包括朝中官员、已经致仕的宿老就高达一百,算是开了国朝先河了。

便是历朝历代的案子中,都没这一次的案子涉案人员官职高。

前内阁辅臣、国朝的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布政使、知府、县令……

审案暂停,择日将继续于大夏门前公开审理。

疲惫的周炯带着三司的官员,与那一叠又一叠的供状文书一起入宫,皇帝还在勤政殿等着呢。

贾琮原本还想继续去看戏,却被张岳喊了过去。

登上张家的马车,老公爷靠着软枕,神色疲惫的说道:“这些事还是让他们文官自己去处理吧,咱们这些武勋少掺和……”

贾琮抬手指了指自己:“老爷子,我也是文官!”

“屁个文官,你看有几个拿你当文官看!”

老公爷瞥了贾琮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人家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坑,你跑去跟他们打交道,就你那点脑子,被坑死都弄不明白是谁出的手。”

这一点贾琮自己也是今日才看明白,相比武将之间的争斗,文官的心是真的黑真的狠啊!

周炯前些日子为了文官的利益,跟整个武勋集团斗。虽说不至于死去活来,那也是得罪了整个武勋集团,更是连宫里的贤妃都给得罪了。

可那些觊觎周炯内阁首辅位子的人,压根都没有想过感激二字,背后算计起来,一点余地都没留。

老公爷给贾琮说了那些纸上的东西,吓得贾琮回到荣国府后都是冷汗连连。

太他娘的狠了,这坑挖的真他娘的隐蔽,真他娘的深!

周炯的儿子、孙子全部牵涉进了贪墨抚恤银的案子中,还不只是南疆战后抚恤这一次……

永平府同知周文涛,刚入职不久就被人送了五千两银子,一座宅子,两名扬州瘦马……

跟随其父任上的周瑾隆亦是成了永平府士绅的座上宾,每日花天酒地所耗费的银子,全是当地士绅买单。

哪怕周文涛父子没有真正贪墨朝廷的抚恤银子,那些迎来送往的旧俗惯例在两人的眼中稀疏平常。

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享受的一切都是带血的!

而这些事,都是周炯没有料到的。要不是张岳提前抹平了这一切,今日他的儿子、孙子都将被人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