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现实中如何,大夏自开国以来的规矩就是后宫不得干政。

昭武年间,甄氏最狂的时候都没胆子在文武之间做出明显的选择,没想到贤妃贾氏会光明正大的替武人说话,这还真让朝中的文臣武将差点没反应过来。

武将这边自然是纷纷叫好,文臣这就疯了。

竟然敢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皇帝吹枕头风,弹她,必须弹她!

贤妃不贤,胆敢迷惑君王、祸乱朝纲,弹一弹。

贤妃干政,胆敢违背祖制、妄议朝政,弹一弹。

贤妃……他娘的,我要说的都被别人说了。那就不管了,随便找个理由吧。

那就贤妃长得太漂亮了,容易导致皇帝沉迷后宫,为防微杜渐,弹一弹!

堆积在通政司的弹劾奏章一开始还是有理有据,内阁的几位大学士也觉得后宫干政这个口子不能开,挑了不少送去了宫中。

可慢慢的那些弹劾的理由就离谱起来了,就算是周炯不满贤妃吹枕头风,也不得不皱着眉拦住了那些奏章,用内阁首辅的蓝批批示完扔回了奏章的原主人。

这一操作原本是没什么的,内阁的确有这个权力,拦下一些没谱的奏章给皇帝减轻压力。

但偏僻这事在程序上只是约定成俗,太祖皇帝那有个祖制,中枢不得阻拦官员上奏言事,不得阻塞言路。

周炯这么做,本是为了保护那些以离谱的理由弹劾贤妃的官员。可他疏忽了一件事,人人都在弹劾贤妃,在当下就是政治正确。

不管人家现在用的是什么理由,你拦着人家的政治正确,还骂人家妄言妄议,这是干什么?想要把人家排除在惶惶大势之外?阻拦人家上进?

内阁首辅?那又怎样?我等圣人门徒连皇帝都敢骂,首辅算什么?

于是乎,原本弹劾干政宫妃的大业很快就分出了一部分人,矛头直指内阁首辅周炯。

先不说别的,一个阻塞言路的大帽子扣上去,直接把老头给干懵了。

才一日,弹劾的风向就开始逆转。

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传贤妃给皇帝吹的枕头风,从一开始的后宫干政逐渐变成了武人家的闺女为武人抱不平,为大夏流血牺牲的勇士抱不平。

有些事不能摆在明面上来,比如文臣打压武将的事。

盛时文臣治世这没错,可没有武人戍边,文臣有能力稳坐花花世界?

市井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谁是谁非在这些百姓的心中有一种极其朴素的规则标准。

比如贤妃元春吹的枕头风,在文臣那边是大逆不道,在百姓这儿简直就是贤良淑德的女子,为抛头颅、洒热血保国安民的大夏儿郎叫屈。

大夏的疆域不是文臣用嘴谈出来的,那都是一寸寸的用血染出来的。

昭武年五征漠北,元祐年多次征伐,京营牺牲了多少好儿郎。

元春口中的家家挂白幡在京畿之地出现了好多次,元春有句话在京城传扬甚广,正快速往外蔓延。

“战死的将士们不是兵部文书中的数字,而是一个个老妇的儿子,一个个女子的丈夫,一个个孩子的父亲……”

这句话直接被武将们当成了反击文臣的利器,在奉天殿上将兵部尚书简子房怼的面红耳赤还不敢还嘴。

三日的喧嚣,元春的名声一日三变。

贾琮满意的赏了二狗一百两银子,喜滋滋的换上官服去内阁看热闹。

没错,这是一场舆论战。

从目前来看,他的一通乱拳直接把周炯这个老狐狸给打懵了。

估计周炯打死都想不到,包括那些弹劾元春的奇葩理由,都是贾琮暗中派人引导那些闲着没事的官员干的。

还有在京城传扬元春吹枕头风时说的话,舆论战的引导者不一定非要是官员宿儒,也可以是普普通通的百姓。

当民间的大义压过所谓的政治正确时,政治就不正确的。

后宫不得干政是没错,可贤妃娘娘说的对啊。

抛开规矩不谈,抛开事实不谈,难道你们文臣就没一点错吗?武人凭啥要流血又流泪!

贤妃娘娘不过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只不过跟她的丈夫说了几句话,凭什么要被你们这些人喊打喊杀?

这一通乱拳,周炯接不住,整个文臣圈子都接不住。

大杀器还没放出来呢,文臣这边自己就先乱了。

朝中开始弹劾元春干政的第三天清早,《大夏日报》头版刊载了自昭武年第一次北征开始至元祐八年八月底,兵部记载战死沙场的将士人数。

昭武十一年,北征鞑靼,战死一万四千一百八十二人,伤三万六千八百一十七人……

昭武二十二年,北征瓦剌,战死三万五千三百九十六人,伤五万一千四百七十三人……

昭武三十六年,平南战,战死两万八千八百五十五人,伤四万七千六百四十四人……

……

总计战死三十一万九千九百二十二人,伤六十七万五百三十九人,失踪四万三千五百一十三人。

三十一万九千余战死,六十七万余人受伤,加上失踪无法记录的,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人。

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啊,分开来说每一战几万人的伤亡是不够多,但一加起来就吓人了。

一百万人,就代表了一百万个家庭。

同时在一位名叫“郑有言”的社评文章,这位不知真名的社评员引用元春的那句话,三问朝廷。

“战死的将士们不是兵部文书中的数字,而是一个个老妇的儿子,一个个女子的丈夫,一个个孩子的父亲……”

“诸公华服高座,请问老人的儿子如今何在?”

“诸公妻妾云集,请问妇人的丈夫如今何在?”

“诸公儿孙绕膝,请问孩子的父亲如今何在?”

这三问就像是一个魔咒,让不少人在脑海中演绎着一位位老人哭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一名名夫人遥望着远方,一个个小娃儿哭着闹着要爹爹……

盛世,都是染血的!

那些正义感爆棚的年轻官员们,很快改变了对元春的看法。

什么迷惑君王祸乱朝纲,贤妃有说错吗?没有!贤妃有干涉政事吗?没有!

人家只是看不惯有人对待武将的态度,替她出身的武人家族说句话而已。

既然没有,那就不是违背祖制。再说了,立国百年了,在没用的时候,祖制就是个屁!

他们作为正义使者,要将正义的光洒向那一百万个家庭!

于是这群正义使者化身光明,开始将矛头对准了兵部以及主管兵部的内阁首辅周炯,火力全开。

贾琮骑着马来到皇城前,往日庄严肃穆的大夏门前却聚集着上千百姓。

他拍马上前查看情况,却见内阁首辅周炯的马车被十余名老者拦在了金水桥头。

其中一名白发老妇人,被一名身着孝衣的少年郎扶着。

原本护卫周炯马车的禁军将士只挡着其他人不让上前,却未对老妇人如何,反而故意让开了一条路,让其能够接近马车车厢。

老妇人身着普通,上面还有几个补丁,明显家境不怎么好。

不过她此时的气场很足,压得驾车的周家马夫不敢与之对视。

她死死抓着马车的车辕,朝着车厢中的人问道:“宰相大人,民妇的儿子战死在南疆,他为国征战马革裹尸,民妇为他骄傲。但民妇听闻宰相大人欲让贾荣国回京,是打算让吾儿白白牺牲吗?”

四周的哄闹声随着这句质问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马车车厢。

车厢中的人没有回应,老妇人却没放手。

她再次开口:“既然宰相大人觉得南疆不要也罢,那还请宰相大人把民妇的儿子还给我!”

车厢中的人依旧没有回应,四周原本还想上前维护周炯的官员却已经心惊胆战,悄悄止住了脚步。

老妇人没有得到周炯的回应,自嘲一般从拿出了一锭银子,扔进了马车的车厢。

“吾儿战死沙场,家中只剩一老妇、一寡妇、一七岁稚童。幸得朝廷恩典,赏下五两抚恤银,民妇感激不尽啊!”

“可如今朝廷容不下武人,看不起武人,那我等武人也就不领朝廷的恩典了,免得脏了宰相大人的眼。”

“这五两抚恤银,民妇今日就还给宰相大人,请宰相大人拿着五两银子去培养一名读书人,让他去南疆为国征战如何?”

哗啦!

原本始终保持沉默的周炯终于忍不住了,倒不是被老妇人骂的,而是被那五两抚恤银子给臊的,同时也是被这五两银子给气的。

他的确有打压武将的心思,可他也是个正直之人。五两?这是有人贪墨了朝廷给伤亡将士的抚恤银!

“大妹子说的可是真的?你家只收到五两的抚恤银?”

论年纪,周炯的年纪比这老妇人都要大。可老妇人相比周炯,更显苍老。

臊红了脸的周炯这会已经顾不上老妇人方才的质问了,他双眼都泛出了厉芒。

有人贪墨朝廷对英烈家属的抚恤银,此事要是处置不好,朝廷的威望、内阁的威望、他这个内阁首辅的威望将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否则在当下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他这个内阁首辅只能主动请辞。

“的确是五两,民妇所在的乡里,所有战死南疆的人家,都收到了五两抚恤银……”

“好胆!”

从老妇人口中得到确认的周炯当即大怒,怒喝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突然暴怒吓到了扶着老妇人的少年。

他本就心中有愧,再一看老妇人与少年的模样,更愧疚了。

朝廷的争斗还没有泯灭他的正直,当即安抚这对祖孙。

“大妹子,老夫并非是看不起武人容不下武人,南疆之事老夫只是为了……唉,此事暂且不提,这五两的抚恤银却是老夫的疏忽,让人钻了空子。”

周炯扫视一圈,远远瞧见了几名眼熟的官员。

“还不赶紧过来,请他们祖孙进皇城……算了,去搬来桌椅……来人,去叫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人来……今日本阁就在皇城前亲审此案!”

“什么时候,国朝的抚恤银子只有五两了?”

……

大夏门前围着上万的百姓,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闹出声响。

因为中间宽阔的空地上,坐满了着紫穿绯的朝廷大员。大汉将军将百姓与官员隔开,给内阁首辅亲审抚恤银贪墨案留足了空间。

贾琮就坐在工部尚书段珺的旁边,两人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今日在皇城前发生的事。

段珺对周炯有敬意但不多,他是魏文正公的老迷弟,对周炯暗示言官弹劾元春后宫干政,借此打压荣国府的事很不满。

堂堂内阁首辅,竟然拿女子作伐,真是没格局。瞧不上眼了,段珺也没留手。故而弹劾周炯阻塞言路的奏章中,也有他的一份。

不过今日的周炯还是挺让段珺佩服,果然都是老狐狸,这都能给他找到机会……

“周阁老这一招时机把握的不错,若真能查清此案,他的名声就稳住了,说不定还能借此再上一层楼。”

贾琮也点了点头,周炯在老妇人前两次质问时没有出声是对的。

他不信任贾赦,想要借此打压武人是事实。无论是怎么反驳找借口都是无济于事,只会令他的名声更差些。

但抚恤银这事就不同了,南疆战死的将士光是京营就占了大半,而京营将士的来源正是京畿的良家子。

抚恤银被贪墨,他只要将此案查清还这群英烈家属一个公道,好名声这不就来了吗?

等这几日的风头过去,他周炯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朝大相公……

审案的过程其实很无聊,特别是这种贪墨案。内阁首辅要查这种案子,没人会头铁的与一国宰辅对抗。

流程一步步的走着,涉案的官员已经从乡老里长逐渐上升,县中主簿、县令、州府官员、兵部、户部……

贾琮看着那群被龙禁卫快马抓来的官吏,冲着逐渐暴怒的周炯努努嘴,在段珺耳边小声说道:“完了,这事不能善了了。您瞧瞧,都是文官,一个五军都督府的人都没有。周阁老估计打死都不会想到,文官会给他老人家来一场背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