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可汗“入京朝拜”天可汗,礼部自然不可能将其当做一般的使臣对待。
夷澜一家入住四方馆后,礼部专门将四方馆北侧的亭台楼阁都清了出来,作为未来顺义郡王的临时住处。
贾琮亲自送夷澜回去,站在院落的大门外语重心长的说道:“夷澜,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此事若成,你将被载入史册,成为瓦剌百姓的万家生佛。”
万家生佛?
夷澜回到暂住的庭院时,蓝启朵正带着一双儿女读书。
瓦剌是前朝分出去的其中一国,汉学早就融入了他们的生活。汗庭贵族无不以学习汉学为荣,蓝启朵身份绰罗斯家族的贵女,才学自然不差。
夷澜站在远处看着妻子儿女此时温馨的一幕,回忆着以往充满了杀伐与争斗的日子,不由恍惚起来。
或许这一次是他三十多年来,所做出的最明智的决定……
“大汗,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父汗~”
“父汗~”
一双儿女有些怯生生的,夷澜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跟蓝启朵的婚姻本就是利益结合,对这双儿女之前的关心基本可以说是没有。
反倒是从凉州往京城的这一路上,一家子才算是同甘共苦,有了珍贵的亲情。
蓝启朵不像瓦剌女子,温婉端庄,颇具汉人女子的品质。她帮夷澜褪下外衣,送来凉茶。
一双儿女去院中玩耍,蓝启朵才希冀的问道:“大汗,永丰伯怎么说的?”
夷澜躺在了树荫下的竹榻上,眼神恍惚的望着天空缓缓飘**的白云,幽幽问道:“朵朵,你说,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大汗不是说南朝强盛,瓦剌难以抵抗吗?与其以卵击石白白牺牲,还不如成为南朝的一部分。当年先祖入主中原,咱们与汉人早就有了血脉融合,又何必分瓦剌、大夏呢?”
蓝启朵的母亲是汉人,自幼被其母教授经史,对华夷之分颇有见解。
见夷澜已有动摇,于是抬出了法统继承的说法。
“古人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夏继承了大元的法统,瓦剌与鞑靼不过是大元灭亡后分裂出来的一部分。后世史官编纂史书,瓦剌的历代可汗都不过是寥寥一笔带过。既然咱们瓦剌在昭武年就认了天可汗陛下为主,又何必再造无畏的杀孽?”
夷澜对什么法统不法统的并不怎么看重,但蓝启朵口中的天可汗陛下让他有些动容。
昭武皇帝是个伟大的君主,五次征北打得瓦剌与鞑靼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却能在打败了草原群雄之后善待草原上的百姓。
那三十年,恐怕是草原百姓过得最幸福的时刻,至少绝大部分百姓冬日里都不会饿死。
“是啊,天可汗陛下真是一位令人崇敬的帝王,可如今的南朝皇帝,我有些信不过……”
夷澜突然坐起身来,握住了蓝启朵的双手,有些激动:“朵朵,我想去拜见天可汗陛下,也只有天可汗陛下才能让我放心。”
……
“朕乃天子,一言九鼎,这夷澜竟然不相信朕!”
皇帝老爷有些气闷,看着龙禁卫密探送来的密奏差点诏夷澜来勤政殿揪住他的衣襟问凭什么。
贾琮忍住笑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草原人向来崇拜强者,圣人当年可是五征漠北打得他们生活不能自理,草原群雄无比拜服于圣人的王霸之气。再加上昭武年对草原的王化之策,圣人在草原的威望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的确是前无古人,这还是大哥当年制定的策略,可惜……”
当年圣人在前面拿刀架在瓦剌贵族的脖子上问他服不服,先太子拿着粮食在后面招抚草原的百姓,让大夏在草原上的威望一度压过了瓦剌与鞑靼的汗庭。
可惜王化之策因为昭武末年的夺嫡之争中断了,若不然哪会有后来的两部反水之事。
皇帝老爷很想重启当年的计划,可惜老爷子已经拿不动刀了,他自认没有老爹的武力值,太子还是个雏鸟,唉!
夏守忠小心翼翼的问道:“皇爷,那夷澜的请求……”
“你去问问父皇,父皇要是愿意见,你就让礼部去安排。”
皇帝老爷有些郁闷的摆摆手,夏守忠立马退了出去。
明明他也当了好几年的天子了,怎么一个个都只服他老爹。
难道是朕没有揍过他们的原因?
咔嚓嚓,咔嚓嚓……
越想越郁闷的皇帝被这阵咔嚓嚓的声音吵得有些烦躁,抬眼一看贾小三正抱着鄯善瓜啃得有滋有味,顿时更为气闷。
“吃吃吃,就知道吃,就不知道给朕送过来一块!”
贾琮啃的欢快,闻声将盘中的瓜递过去一块:“陛下尝尝,这冰镇的瓜吃的真爽快。”
咔嚓嚓、咔嚓嚓……
君臣二人一人抱着一块瓜,坐在殿外的石阶上,一边啃瓜一边说着瓦剌的事。
“若夷澜此举是他的真实想法,朕倒是对他要高看一眼了。”
皇帝推己及人,还是能理解夷澜的心思的。
只要不是昏庸的君王,谁又愿意被后世称一句纣、桀、厉、炀。面对一个即将解决温饱问题的强大帝国,瓦剌最多撑不过二三十年就要被灭。
他夷澜眼看就要成为瓦剌最后一任可汗,亡国之君能做什么?保住治下百姓,将是他最后能做的大善之事了。
而且此事若成,他夷澜就可以从亡国之君一跃成为瓦剌百姓的保护神,该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以夷澜的精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现在只差一个契机,比如草原百姓唯一认可的天可汗陛下明诏四方,他夷澜是为了瓦剌百姓,才放弃了孛儿只斤家族对瓦剌的统治,并入大夏,使瓦剌彻底成为华夏王朝的一部分。
在君臣二人吃瓜说事的时候,礼部的人已经带了夷澜入宫。
贾琮被皇帝榨干后才放出了皇宫,皇帝知道这小子脑瓜里肯定有针对瓦剌的策略,故而用一车的鄯善瓜掏干了贾琮脑瓜里的东西。
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不成体系的,很多地方还有不切合实际之处。
像是移民军屯、扶持草原畜牧业、推行汉化、加强草原对中原粮食的依赖等等。
这些都只是大方向的谋划,具体要实施起来,肯定是需要完整的、系统性的一揽子计划。
皇帝原本还想继续压榨孩子的,不过想到乡试在即,夷澜那边也没有正式定下,所以就暂时放过了贾琮,命他乡试后再好好完善针对瓦剌的策略。
……
没人知道夷澜在龙首宫发生了什么,不过夷澜在出宫后对自己的妻儿以及同来京城的瓦剌贵族说,草原人的慈父、伟大的天可汗陛下原谅了他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将下旨抚慰深陷水火的瓦剌百姓,赐予他的孩子圣人的恩泽。
自夷澜入宫觐见圣人老爷之后,朝廷对瓦剌可汗一家的约束看管明显松懈了不少。
原本在四方馆有不少藩国的使臣还想着看天朝的笑话,想着瓦剌有可能借此机会将夷澜一家救出去。
不想夷澜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打,他亲自将两名密谋逃跑的瓦剌贵族交给了龙禁卫。
那些忠诚于孛儿只斤家族的人反倒是紧紧跟随在夷澜的身后,四处宣扬着天可汗陛下的光辉伟大,为即将到来的民族融合增砖添瓦。
贾琮暂时没有理会这些事,他忙着呢。
元祐七年的顺天府乡试终于开始了,按照规矩,八月乡试自初九日始试出场,复三日试第二场,又三日试第三场。
今秋乡试顺天府赴考的人数再创新高,达到了两千四百余人之巨。
贡院外黑压压的陪考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让许多百姓在这几天赚下了不少的银钱,中秋节家里又能多几盘菜了。
大夏科举的考试制度已经非常完善,乡试录取并重三场,止凭文高下。
乡试的考试内容,以《四书》、《五经》、策问为主,同时也考察考生的写作和思想问题。
主要包括考生对于《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和理解程度,考生对于诏、判、表、诰等文体是否能熟练运用。
同时还会抽取当时的时事政务四五条,要求考生结合经学理论发表议论或见解。
七月乡试初定时,礼部奏准:“取士本为世用,乃有用世之才不能于制义中见奇,而二、三场或露一班,开通并有通今博古、文辞成一家言者,此即头场不甚纰缪,各房无妨间取一、二卷,以示崇重实学之意。……至于落卷乃有不染一墨、评一字者,何以服士子之心,自后三场必须加笔,毋只以一勾了事。”
故朝廷下旨明喻四方,取士在实学,并重后场策问,需言之有物,鄙空言虚谈。
今秋顺天府乡试就是关于土豆、玉米的推广以及土地兼并的问题。
好家伙,贾琮直呼好家伙。
这对于自己来说根本就是送分题,但对于那些每日只会之乎者也的空谈者来说,那是要命。
最主要的是土地兼并这事,不知哪位大爷这么猛,敢将这事抛到明面上来,让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仕子来讨论。
抑制土地兼并在当下来说是不能明说的政治正确,抛开这个政治正确你就是写出一朵花来也会名落孙山。
可这事很多人都不敢下笔啊,万一自己赞同抑制土地兼并的事传了出去,今后还怎么在仕林圈子里混?
可不赞同,他又只能名落孙山,愁啊!
贾琮瞅着对面号舍里的兄弟头发都快被抓没了,差点笑出声来。
号舍低矮狭小,好在这几日天气不错,贾琮顺利的答完了试卷,当他从贡院走出来时,元祐七年的中秋节都过完了。
“宝二哥可还好?”
相比精神还算不错的贾琮来说,在贡院的九日差点把宝玉给逼疯。
自出生就锦衣玉食的宝玉能坚持下来,这都还得感谢政老爷的大棒威慑。
“快回家,快回家!我感觉自己不干净了,我要洗澡,我要洗澡!”
噗嗤~
贾琮被宝玉四处抓挠的模样给逗笑了,不过刚笑出声就被旁边的哀嚎给吓住了。
原来是有人实在憋不住了,自知举业无望哭出声来。
还有人在公开吐槽抱怨此次乡试题目的难度,瞬间引起周围不少仕子的赞同。
宝玉停下了抓挠,呆滞片刻后疑惑的询问贾琮:“这次的乡试不是有手就行?我觉得这次乡试的题目比院试时还要简单。推广土豆的事邸报上说的清清楚楚,土地兼并的问题就更简单了,方田均税、清丈田亩等等,这些不都是朝廷这两年一直在做的吗?”
因宝玉没有避开人的习惯,这些话让不少人侧目,看向他的目光不乏恼火与仇视。
贾琮冷哼一声,冷冷扫视一圈,将这群仇视宝玉的人吓了回去。
不过他也没有同这群人多说什么,只是将宝玉拉上车,兄弟二人在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了贡院门口。
乡试的成绩九月初才会张榜公布,京城的各家客栈几乎爆满。
读书人一多就容易出事,贾琮想到宝玉的性子就头疼,加之他在贡院门口的那些话恐怕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于是一回府就将宝玉交给了政老爷看管。
有政老爷的大棒威慑,宝玉自乡试后就一直呆在荣国府甚少外出。
唯有好友卫若兰生辰时,与贾琮一同去了一趟卫府赴宴。不过就在这次的宴会上,贾琮哭笑不得的肯定了一件事。
卫若兰在国子监读书,同学中有不少参加了今秋的乡试,宴会中对乡试考题的讨论就没停过。不少人抱怨此次乡试题目出的刁钻,让他们没办法下笔,恐怕要落第了。
阴差阳错,宝玉的奇葩性子这一次又帮了他,今秋顺天府的乡试宝二爷极有可能要上榜了。
为何这么说呢?
宝玉回府后曾将自己的答卷默写了一遍,林如海以中规中矩四个字作出了评价。
不过宝玉关于土地兼并的策问在林如海这里评价不错,在宝玉的眼中,均田于民的大同世界才是正确的,仕林官员强占民田就是不法恶事。
他习惯性的喷了几百字,言辞激烈,却十有八九**差阳错的暗合出题人的心思。
林如海不敢说百分之百,但此次顺天府乡试题目对于大部分仕林学子来说出的刁钻,加之考官多是朝中的老学究。
宝玉的那份策问,指不定就要被哪位老大人看中,出圈的可能性很大啊。
……
九月初八,重阳节的前一日。
顺天府乡试桂榜贴在了贡院外,今秋赴试学子共计两千四百余,取中八十九人。
贾琮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落第,他敢自信的说一句,琮三爷的卷子就是标准答案,他要是落第了,那他就敢提着刀去贡院宰了取士不公的人。
至于宝二爷,这两日痴迷于一本新出的话本,正跟湘云你侬我侬,估计连自己参加了乡试的事都忘了。
duang~
duang~
duang~
铜锣的响声越发清晰,贾琮放下了手中的笔,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二狗子还未靠近就兴奋的大喊起来:“中了,中了,三爷中了今秋顺天府乡试第一,咱们家出了一个解元!”
贾琮走到正厅时,迷迷糊糊的宝玉正拿着一张黄榜发呆,一旁的政老爷眼睛都红了,看到贾琮来后竟然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我儿竟然中举了,琮哥儿,宝玉中举了,中举了啊!”
“二叔莫哭,二叔莫哭,宝二哥天资聪颖,中举不是理所应当?这是喜事,咱们该好好庆祝庆祝……”
贾琮求助的看向一旁抚须微笑的姑父爹爹,林老爷上前安抚道:“琮哥儿说的是,今秋乡试,琮哥儿拿下顺天府解元,宝玉也是乡试第八十九,我家一门一试两举人,合该好好庆祝庆祝。”
“妹夫,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心里苦啊。珠哥儿去后,我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宝玉身上,可他实在太……唉!”
政老爷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统统倒了出来。
宝玉第一次听到了老爹的心里话,愧疚的低下了头。
好在政老爷如今官运亨通,加之宝玉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后面的话语多是夸奖与赞许。
宁荣贾家出了个顺天府乡试解元以及乡试第八十九,两府顿时欢腾起来。
老太太大手一挥就赏了阖府上下,下人们统统加赏一月的月钱,搭高台唱大戏,宴请亲朋好友。
连宫里的娘娘都赐下了御制的文房四宝与典籍,嘉许琮哥儿与宝玉命其再接再厉,争取在明春的会试再夺捷报,为贾家增光添彩。
……
府中的热闹对贾琮的影响不大,乡试不过顺手为之,他现在还有作业要写呢。
皇帝老爷给他布置了作业,要他完善对瓦剌的整体兼并以及治理之策,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差事,弄好了名垂青史都不为过。
便是各家来人贺喜,他都只是草草露了一面后就赶回书房埋首故纸堆中查找资料,逐步完善着一条条计划。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好在有点读机活词典林姐姐帮忙,哪里不会点哪里,九月末时,贾琮终于写出了针对瓦剌的初版战略方针。
上呈皇帝之后,皇帝将其作为主干,由内阁、六部五寺共同探讨,根据实际情况商议补充其中的细节之处。
而贾琮则是被皇帝老爷扔到了龙首宫去,由老爷子颁发奖赏——赏贾琮铲屎官官帽一顶,陪老爷子垂钓太液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