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昭武末年那场惨烈的夺嫡大战影响,二圣对太子刘弘的培养可以说是倾尽了全力。
不但重设了东宫六率让刘弘有了亲信兵马,更是将好几位年轻一代的优秀武勋充入东宫麾下,将宁荣两府、英国公府、镇国公府等忠贞之家与东宫绑在了一起。
这一次河西大战,刘弘这位储君亲赴前线,河西二十万大军直接印上了太子的印记,成为未来天子的武力之一。
此战受赏的将领中,一半的将校或多或少都与刘弘有联系。让不少原本观望的家族后悔不已,特别是呆霸王薛蟠成了军中新秀,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
虽说实职还是未变,依旧是太子左付率,但散阶却是连升三级,跨入着紫袍的三品序列。
而且皇帝对脑子有些一根筋、傻乎乎的薛蟠很是看重,认为这人将是儿子麾下最适合当亲卫统领的人选。
像这种你让他往东绝不往西的憨人,太珍贵了。
于是乎皇帝下旨追封了薛父,同时赐予薛夫人三品淑人的诰命,将薛家的门楣直接抬到了等同六部侍郎的级别。
薛家门楣的抬高,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宝钗的亲事。这几年薛夫人没少心忧闺女的亲事,可京城各家向来是高门娶妇,认为薛家不过皇商之家,宝钗又是幼年丧父,便是七品京官都不乐意与薛家结亲。
如今薛蟠成了东宫新秀,已经十六岁的宝钗顿时成了香饽饽。这才两日,就有好几波的媒人走进了薛府的大门。
薛夫人乐此不疲的给宝钗说着一位位少年俊才,可宝钗对此兴趣寥寥。借薛蟠要去荣国府拜访之机,登上了马车前往贾家避难。
宝钗将车帘子掀开了一条缝,看着街面上热闹的人群,心中泛起淡淡的忧愁。
少女情怀,谁又不想有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
可她自幼被其父培养,心怀大志,不想困于后宅为了争夺一个男人斗的你死我活。
往家中提亲之人,要么是攀炎附势之徒,要么只是贪图美色。无论是哪一种,到最后自己就只会像一尊美丽的花瓶,被放置在后宅,一辈子都不能出头。
她不像黛玉,出身高贵,如今又被陛下收为义女,成了尊贵的文安公主。
有公主这个身份,黛玉可以出入宫禁,可以为国朝出谋划策,甚至与宫中的皇妃、宗室的贵女扶危济困,赢得文武百官与京中百姓的赞誉。
而她自己,不过是出面巡视了家里的铺子,就让人传成了抛头露面不守规矩,甚至连亲事都不被看好……
“妹妹若是有了心上人,不妨跟我说说,我也好让人好好去查一查,这样更放心些。”
薛蟠是个钢铁直男,他闹不清楚妹妹为何每每说到亲事就心情不好,还以为跟戏文话本中一样,喜欢上了某个穷书生不敢给家里说。
啊?
突然凑过来的大脸吓了宝钗一跳,红着脸抿着嘴摇摇头。
薛蟠一看宝钗红了脸,还以为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立马开始在脑海中回忆自家能接触到的人。
思来想去,薛蟠最后长叹一声:“唉,琮哥儿是好,可妹妹总不能去给琮哥儿做妾啊!”
嗯?
宝钗在羞恼之后,竟被自己哥哥乱点的鸳鸯谱给逗笑了。她羡慕贾琮与黛玉两小无猜的感情,但对贾琮真没有什么儿女之情。
她送给薛蟠一个白眼:“哥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是大了琮哥儿整整五岁。我只是……只是……算了,不说这些了。哥哥给几位师傅的礼物都带齐了吗?可别落下哪位师傅。”
宝钗这僵硬的话题转移也就对薛蟠管用,薛蟠指了指身后马车上的东西回道:“都带着呢,出门前我还专门检查了一遍。三师傅和七师傅他们最喜欢美酒,我把宫里赐下的美酒都带来了……”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很快就抵达了宁荣街荣国府门外。
薛家在荣国府住了一年多,二狗子远远就认出了薛蟠。
不多时两人被贾琮、宝玉迎入府中,宝钗被王熙凤带去了荣禧堂,薛蟠则带着礼物挨个去拜访曾经教授他武艺的荣国府亲兵。
今日正逢休沐,贾政与林如海都在家中。
午宴摆在了前厅,几人说起前两日的论功行赏,政老爷对薛蟠连声夸赞。
夸归夸,但政老爷还是再三叮嘱薛蟠莫要骄傲自满,要忠贞于国,用心做事云云。
林如海也是差不多的态度,夸赞了一番薛蟠后,又给其讲了些官场上的规矩,还赠了薛蟠几本兵法书籍。
相比赦大老爷,薛蟠更怕政老爷与林探花这样的读书人,捣头如蒜连连称是,让一旁陪坐的贾琮与宝玉憋笑不已。
这顿饭让薛蟠吃的脑门上满是细汗,送走了长辈后他才算是放松了下来。
“琮哥儿,过几日我就要回河西了……”
太子刘弘还在河西,薛蟠这个太子亲卫自然不能离开太久。
贾琮想到早前自己与太子定下的事,点了点头说道:“那正好,薛大哥走时帮我带封信给殿下。一时半会我是去不了了,今秋的乡试我得下场试上一试,若有幸过了乡试,明年的春闱自然不会错过。”
乡试就在下月初八,距离那日只剩十几天了。贾琮虽说还惦记着土豆、玉米在河西的推广事宜,可他根本没时间过去。
好在太子要在河西,为西征的王子腾坐镇大后方,顺便盯着河西的地方官,万万不能让刚刚展开的推广大业中途夭折了。
“怪不得这两日你连门都没出,原来是准备乡试啊……”
薛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头应道:“放心吧,我一定把信安全送到殿下的手中。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夷澜让我带话,说他想见你一面。”
贾琮诧异道:“夷澜要见我?”
薛蟠肯定的回道:“嗯,夷澜入京后被安置在四方馆中,陛下派我带夷澜游览京城。他在回四方馆的路上,跟我说的。不过你在忙着备考秋闱,要不要我帮你回绝此事。”
贾琮无所谓的笑笑,摇了摇头:“不用,我倒是想听听这位瓦剌可汗要跟我说些什么。”
“也是,以琮哥儿的才华,区区乡试罢了,考个状元都不在话下。”
他倒不是恭维,实在是贾琮这几年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在贾琮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咦?有了!
薛蟠突然一拍脑袋:“琮哥儿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忙?薛大哥遇到了什么难事?”
“还不是我妹妹的亲事,来我家提亲的人我一个都看不上,琮哥儿面子大、人脉广,能不能帮我相看相看?”
薛蟠想起来时路上与宝钗的交流,一脸的遗憾:“唉,当初我还想着将妹妹跟你凑一对来着……”
噗~
一旁的宝玉猛地一口将茶水喷的老远,震惊的看向薛蟠。
贾琮也是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
“薛大哥你也太没谱儿,宝姐姐可比我大了五岁有余。”
越说这个薛蟠越是遗憾,忍不住盯着贾琮上下打量一番,懊恼的摇头:“可不是,你要是能大上三五岁就好了……”
贾琮总觉得薛蟠的眼神一直在往自己**瞧,忙摆手道:“大三五岁也不行,我这辈子只会娶林姐姐为妻,薛大哥别打我的主意了。不过宝姐姐的亲事,确实有些坎坷了。这事还得让老太太出马,京城的哥儿,基本上都在她老人家的那本册子上。”
宝钗被老太太留在家中暂住,当然这事也是宝钗请了黛玉出马,她实在不想回家面对母亲的碎碎念,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薛蟠回家后也劝说了几句,薛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忽略了女儿的想法,懊悔不已。
不过随即想到荣国府老太太的地位与人脉,拍手道:“你瞧瞧,我怎么就把老太太给忘了呢。明日我就去荣国府拜访老太太,请她给你妹妹相看个好的……”
……
宝钗的亲事暂且不提,贾琮在第二日就来到了四方馆。
负责管理四方馆的是他的老熟人,已经升任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的聂朝仪。
听闻贾琮要去见瓦剌可汗夷澜,忙让人去安排会客事宜。
贾琮在聂朝义的陪同下慢悠悠逛着四方馆,随意的问道:“夷澜这几日都在干什么?”
“回伯爷,说来也是奇怪,这夷澜自从在京城逛了几次后,整个人都变了……”
聂朝仪也形容不出来夷澜的变化,思索半天才说道:“下官觉得夷澜好似没了刚来京城时的戒备与锋芒,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
嗯?
贾琮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之前都去过哪里?”
“东西坊市、国子监、养济院等等……对了,他还特意请了薛将军带他去了一趟城外,说是想要见识一下大夏的普通农人,看看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聂朝仪的回答让贾琮陷入了深思,他摸不清夷澜的心思,不过心中有了一种设想,这种设想的可能性让人有些不敢置信。
“算了,不猜了,先去听听夷澜怎么说吧。”
当贾琮看到夷澜时,夷澜的变化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夷澜能被阿罗太看中,将其推到瓦剌可汗的位置上,自然是有着很多优点。
比如草原人最看重的勇武。
贾琮与夷澜之间有过好几次冲突,在贾琮的印象中,这位瓦剌可汗就像是一柄利刃、一匹饿狼,锋芒毕露、勇武骇人。
但如今的夷澜换上了一身汉人的锦衣华服,站在贾琮面前,就像是一位温和的员外……
“永丰伯不必惊讶,本汗这也算是入乡随俗。总不能外出时还穿着瓦剌的衣袍,被人当耍猴人盯着看吧。”
夷澜一点都不像是俘虏,做了个别扭的揖礼,与贾琮对望而坐。
贾琮收起了惊讶,端起了凉茶喝了一口,疑惑的问道:“可汗请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夷澜面带希冀,神情紧张的问道:“本汗听闻让大夏万民饱腹的土豆与玉米都是永丰伯培育的,不知此物在草原可否种植?”
“能或者不能,可汗打听这个做什么?”
夷澜的问题让贾琮更加疑惑了,难道他还想让大夏将土豆与玉米送给瓦剌种植?傻子才会做资敌的事。
贾琮似笑非笑,盯着神色复杂的夷澜看了半天,见其嘴巴一张一合却无声响,便默默的喝茶看戏。
不想一口茶还未咽下去,就听夷澜突然来了一句:“若瓦剌成为大夏的州府郡县,皇帝陛下能不能将瓦剌百姓当成汉人一样,在瓦剌种植土豆、玉米这等神物?”
噗~
贾琮口中的茶水喷得老远,哪怕夷澜的脸上都是被喷的茶水,他只是用手帕擦了擦,静静的看着贾琮,等待他的回复。
“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夷澜表现的很平和,摇了摇头:“不碍事,永丰伯还未回答本汗的问题。”
贾琮实在想不通夷澜为何会突然会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思来想去还是直接问道:“可汗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永丰伯是想问本汗为何会想让瓦剌彻底并入天朝?”
夷澜见贾琮点头,长叹道:“实际上在路过河南时,本汗就已经在琢磨了这个事情了。永丰伯出身荣国府,应该知道草原上的规矩。强者生,弱者死。每年到了冬日,草原上就会出现缺粮的事。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老弱就会被赶出营地,是生是死皆凭天意……”
这种事何止是在草原,除了向来以孝治国的中原王朝,周边藩国哪一个没有类似的规矩。
倭国弃老于山上,冬日缺粮时就将其老父老母背到山中丢弃。
南疆还有瓦罐坟,六十岁后,子孙将其放置于坟地,每过一日送饭后,砌一块墓砖,直至封坟。
便是中原王朝,盛时还好,乱世时也有不少类似的情况。
“永丰伯,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长生天既然让我当了瓦剌的大汗,我就要为瓦剌的百姓考虑。天朝有了土豆与玉米这样的神物,瓦剌也好,鞑靼也罢,都不可能是天朝的对手。”
夷澜一说起土豆与玉米,整个人都变得激动起来:“绰罗斯家族不会将瓦剌的百姓当人,阿罗太只会考虑绰罗斯家族的荣华财富。可我不一样,我是瓦剌人的大汗,我不想让瓦剌的百姓死在没有丝毫希望的战争中。”
“我想让瓦剌人也能像你们汉人一样,不在为了粮食杀死自己的父母,抛弃自己的儿女。”
“我亲眼看到了关中、河南、京畿的普通百姓端着大大的碗,大口大口的吃着饭。我也想让瓦剌的百姓能做到一日三餐,与家人围坐在一起放开了肚皮吃饭。”
“永丰伯,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你没有经历过亲手将自己的奶娘送给野狼、亲自下令抛弃族中老弱的事,你不会明白本汗去年冬日一夜又一夜的噩梦是多么的可怕。”
“上阵杀敌,本汗砍多少敌人的头颅都不会怕。但那些族人死在我的命令下,每一张脸出现在我的梦中,都会令我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夷澜一口气说了好多,每一句都好像用尽力气,直到最后如同嘶吼,让他涨红了脸。
礼部官员与护卫听到堂中的嘶吼后,推开了房门。
贾琮摆了摆手,令其退下。
“夷澜,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但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
贾琮站起身来,郑重而言:“你是瓦剌的可汗,你是该好好为瓦剌的百姓考虑考虑了。大夏铁骑肯定会再入草原,瓦剌百姓是生是死实际上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夷澜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苦笑起来。
说到底孛儿只斤家族也曾统治过脚下的土地,汉人也好,瓦剌人也罢,谁能让百姓填饱肚子,谁就是他们的王。
昭武年间太上皇打败了瓦剌成了瓦剌人的天可汗,那短短的三十年,反倒是瓦剌百姓日子过得最好的时候。
至少每年的冬日,天可汗都会赐予瓦剌大量的粮食,让更多的瓦剌百姓活了下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瓦剌的百姓每每说到昭武皇帝时,都会崇敬的高呼万岁。哪怕两国再次敌对,瓦剌人也不会说天可汗的不好。
“永丰伯,你是知道的,瓦剌汗庭的大权不在我的手上……”
“这不重要!”
贾琮摇了摇头:“可汗若真想让瓦剌的百姓成为天可汗陛下真正的子民,只需要上书朝廷,以瓦剌可汗的名义正式请求朝廷,回归祖国。”
“祖国?”
夷澜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
贾琮点了点头:“祖宗开辟、族人世代相传之地,即为祖国。你可知,瓦剌也好、鞑靼也罢,自古以来便是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夷澜懵了,他读书少,但总觉得贾琮这话哪里不对,却也说不出来。
贾琮言辞凿凿的说道:“《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还有《列子·周穆王》,书云‘东极之北隅有国,日不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再说《淮南子》,其中有说‘北方之极,自九泽,穷夏晦之极,北至令正之谷。有冻寒、积冰雪雹霰,漂润群水之野,颛项玄冥之所司者’……”
“夷澜,这几本先贤古籍皆有北地的记载,可见上古时我们的祖先就在极北之地游历。更不用说,自先汉以来,草原上的百姓就已经认了汉皇为天下之主。只不过每逢战乱,割据再起罢了。”
夷澜被贾琮的掉书袋说的晕晕乎乎的,心中感叹对方不愧是六元文魁的弟子。
虽说还不清楚贾琮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至少让他信了三分不止。
贾琮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夷澜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先贤自上古时就已经将草原记入古籍,千年前汉皇就成了草原百姓的天子,难道瓦剌回归祖国,不该是天经地义吗?”
夷澜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回神想要摇头却见贾琮正盯着自己的眼睛,于是乎打了个寒颤。
“对对对,永丰伯说的对,瓦剌自古以来就是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该回归祖国,与汉人同享天可汗陛下的无上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