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可杜景堂不那样认为。他的温柔乡,偏偏让他不敢恣意放纵,而是向往奋斗。

和母亲提了要找事的话之后,进杜家白糖公司的想法被回绝了。但大太太卖了个关子,表示会有妥当的安排。虽然只过去一天,杜景堂却已经等不下去了,忍不住立刻跑回家里去打听进展。

也是凑巧了,大太太托人情运动来的差事已有了眉目。她也不忍心看着儿子急得满屋乱转,憋着笑意告诉他:“电检委员会办事员。”

杜景堂不确定是哪两个字,便紧迫地追问:“电检?哪个电检,什么电检?”

大太太手指往他脑门上轻轻一戳再一推,逐字重复道:“电影检查委员会上海办事处办事员。”

“什么?”杜景堂觉得很惊异,家里居然有这样的门路。

而且他想到了佐飞,这个他回到上海之后,唯一认得的知心朋友,同时也是苏傲雪敬重的老师,就曾在那个机关里谋过事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轮到自己进那个机关了。加上苏傲雪转眼也要进入编剧的角色了,那么,他们之间又有了生产者和审阅者的新关系。

人生的际遇,还真是妙不可言的。

大太太以为儿子是因为职务不高而晃神的,便敛起笑意,对他解释:“你没有谋事的经验,咱们家里也不是世代簪缨,爸妈的力量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不过,你从小就聪明,等办出成绩来,妈相信你升官是不愁的。”又拉着儿子的手,轻拍了两下,“希望这事,妈是办到你心坎上了。”

杜景堂这才想起来说话:“谢谢妈妈!”

大太太年轻时进过洋学堂,和杜守晖又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家里气氛当然带了些欧化。虽然杜景堂已经过了三十了,依旧会以亲吻母亲面颊的方式,表达由衷的谢意。而大太太也不会责怪儿子没个大人样,她拍着儿子拢过来的胳膊,把眼睛笑成了一道细缝。

接着又问:“今天早饭吃的什么?”

杜景堂起晚了没吃,但他不愿意听老人家唠叨,便说:“三明治和牛奶。”

然而,他肚子不争气,才说完就咕噜咕噜响了两声。

幸好大太太只是说:“西餐不顶饱!社会上总是主张这个要向西方学,那个要向西方看齐。我妇道人家没读过几天书,大道理不敢讲,但是生活上的事,我很有发言权。中国的饮食文化,绝对不可以丢。我看他们列强发达虽发达,老百姓却都没有口福呢。”

杜景堂很赞成地点点头,笑答:“公寓一般就是这样,早餐是西式的,午餐晚餐随便住客自己点。中餐好吃但也费工夫呢,你想啊,大清早起来包馄饨、蒸小笼包多麻烦,人家至多给你来个稀饭配咸菜。”

大太太一想这话也对,虽然说这些活儿都是给钱的,也不白干,但谁不愿意偷懒多睡会儿呢。

因就走到屋门边吩咐老妈子:“最近家里裹了好些粽子呢,乡下老家也托人捎了好些青团,让三少爷带一些去。”转头又对儿子道,“你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不仅不会积食,一顿恐怕要吃两个才管饱呢。”

把家里的吃食摊派完了,大太太又想起一件极不满意的事来:“你那个苏小姐,她不会做饭吗?”

杜景堂把头一昂,很得意地解释:“她是个编剧,没有空呢。”

大太太没有深究过儿子在外的情史,照着一般的思维猜想,以为苏傲雪只是个美丽而有手腕的妇人,这才搅得儿子做出了荒唐事。这时听了她的头衔,倒是有了些改观:“看不出来还是个职业女性呢。忙到自己今天多大都不知道吗?”

听话音便可知,纵然有改观却也有限。

在以前的社会里,没有自由恋爱这种说法。因此判断对错的标准很单一,有夫之妇与人纠缠就是错的。但讲了自由之后,好多事都说不清了。

譬如大太太心底一直有心结,自己是被丈夫骗婚的,可杜守晖说一句封建婚姻是不得已,自由恋爱才是他心之所属,年轻时的大太太就信了。后来寻花问柳,直到讨了偏房,杜守晖给出的说辞是人心是活动的,更是多面的,他对其他女子是交际上的需要大过于爱,他的身体在别人的**,但他的心始终系在家里。

所以,大太太上了年纪以后,再也不相信爱来爱去那种鬼话了,甚至听到自由和爱情就觉得头疼。因此对苏傲雪的改观,小到几乎可以忽略。

杜景堂眉心一挺,开始编故事:“她今年二十六。是我这个做男朋友的不称职,竟然没想起来问。”

大太太双眸短暂地亮了亮:“倒是和你弟弟同年。”

杜景堂一边敬茶,一边忍笑,道:“可见是缘分呢,注定要做一家人的。”

大太太夺过茶杯,白了他一眼,拿鼻孔看着他,道:“同年的多着呢,照你这样说,那一年生的姑娘你都要带回来吗?”

杜景堂摇摇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大太太蹙紧了眉头,觉得上好的龙井到了嘴里都是苦的。她把茶盅往茶台上重重地搁下去,叹着气道:“我也不是老古板,年轻人谈谈恋爱,我没必要反对。但要娶回家,还得找个能伺候你的。”

杜景堂知道这时候不能跟母亲硬来,便打趣地问:“家里老妈子不够用了吗?”

大太太又气又笑,连连拍着他的手背,道:“别耍滑头了,婚姻大事不要儿戏!”

杜景堂故意用吊儿郎当的态度做反击:“不做饭的女人,难道都不能结婚了吗?照妈的意思,姐姐当年也不该结婚的。甚至妈也……”说完,将头一抱,方才躲过了一记爆栗。

大太太被儿子逗得一时失笑,过后又打着他的背,道:“你姐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杜景堂不以为然地站起身,两手插在兜里,“姐姐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就连妈也是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