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呀，妈向来喜欢这么喊你，知道为什么吗？别人喊你三爷，是从你们兄弟算起的，因为你是你爸爸第三个儿子。我喊你老三，是由我这里算起的。你哥哥、你姐姐再到你，正好你是老三。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心头肉，我愿意你们一辈子和和睦睦、互相扶持。可……儿大不由娘呀！亲兄弟在家都难免拌嘴，同在一个公司谋事，老话说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其实我看呐，家事、公事搅在一起，迟早……”

长子有继承家业的绝对威仪，而幺子有父母的偏疼做后盾。公事上，常是大的说小的年轻没阅历，小的又怪大的思维陈腐跟不上时代。

大太太沉吟片刻，继续说着她的满腔心事：“妈维持着现在的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你们四个兄弟姐妹，现在手边经济最宽裕的人就是你了。公司的股份将来一定是一个儿子一份，纵然有多有少，你绝对不会是少的那一个。所以，妈愿意你找个清闲的衙门。有事情就去点个卯，平时呢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自由又体面。”

杜景堂闻言，毫不留情地点破了这个主意的另一种好处：“衙门里有人，总归对家里也有好处。”

这层意思确实是有，但大太太很早就开始替儿女们筹划前途了，自信在这件事上不会亏待了任何一个。因之，她也不否认，眼底含着一层深意，笑看杜景堂：“又怪妈了？你别忙着生气，先等等看我会给你办个什么职位回来。到时你要不满意呢，再说话也不迟。”

与此同时，除了杜家这头在为请帖的问题扫尾，苏傲雪也在努力对外补救。

上午，她首先去找了朱品慧。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她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文凭的分量也不够。如果为了自己要面子，弄得连个糊口的工作也找不到，最后反而会闹得里子、面子都没有的。

因此，她去向朱品慧表明自己愿意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吃饭。

朱品慧最愿意听这话，当即表示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而到了下午，料着江红梅大概已经起来了，按照以往的习惯，此时应该要开始邀伴打牌了。虽然打牌不过几个人，但和江红梅玩得好的小姐妹，各个都是无线电。当着她们的面说过的话，不出三天大概能传遍整个上海滩。

不过，苏傲雪也只猜准了一半。

虽然江红梅依然在下午的时候邀了人打牌，可她今天却没有把整个上午都睡过去。她起了个早，去了向来不肯涉足的亭子间。

本来呢，江红梅是想让苏傲雪在剧场里亲眼看她出风头的，结果没能如愿。

那江红梅只能亲自上李家去“拜访”老朋友了。

可这主意自然也没打对，苏傲雪早就不在亭子间住了。

但没打错呀，苏傲雪居然不在亭子间住了！

“那她是跑了？”

江红梅伸出一根手指，迎着那一双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睛，故意“嘘”了一下，表示自己要为好朋友的名誉而守秘密。

众位太太忙抻长了脖子表态：“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大家都跟你保证好了呀！”

半推半就的，江红梅为难地摇了摇头，低声道：“石库门里的人也说不清楚呢，只知道她走了有好多天了。”

“那李海存怎么说？”

能怎么说呢，其实江红梅也没遇上李海存，只碰见了他们从前的房东太太。

据说，这家人已经退租了。不过，江红梅从房东太太那里问出来，是苏傲雪先搬走的，过了两天才轮到李海存搬。

亭子间里的邻居都奇怪这对素日穷得揭不开锅的夫妻，搬家时居然都没带细软。

江红梅当时就觉得这里一定有杜景堂的事，否则，钱从哪里来呢？

在石库门的时候，江红梅惋惜地表示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这话吊足了听众的胃口，她招架不住追问，只好解释自己一直都想来劝劝好姐妹要珍惜眼前人的，却苦于前阵子缠绵病榻。今天刚觉得能下地走路便赶过来了，却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由她起了一个添油加醋的头，石库门的住户也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李海存因为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而打老婆的那件事，大家可都听得真真的。

江红梅听了太太们的问话，假意低了头叹息道：“哎呦，那样老实可怜的人还能怎样说呢。他也是忍得不能再忍了，才动手打了傲雪。哎呀，我的好姐妹，虽然她做了错事，可听到她挨打，我还是很伤心的！”

然而，她实在挤不出眼泪啊，这让她的干嚎显得特别做作。

好在老妈子进来替她解了围：“太太，影戏报送来了。”

“拿来我瞧！”江红梅双手捂住心口，佯作惶恐状，“希望评论家们能对我这个编剧新手口下留情。”

苏傲雪正是在此时走到江家小洋楼外的，她听见那半掩的房门里传来了一阵鼓掌声。

跟着，有人高声地朗读起了报纸上的文章。

“昨日，剧作家江红梅女士所著《太太的抉择》顺利公演。此剧通过演绎一位富家太太曲折细腻的心理变化过程，讲述了一名渴望自由的进步妇女，由索然无味的不对等的婚姻关系中挣脱。该剧紧扣时下婚姻自由的思想浪潮，具有非常积极的鼓舞人心的作用。”

读罢，屋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苏傲雪双腿灌铅了一般，完全抬不动。她知道江红梅的剧本未必是亲手写的，这种虚荣也不值得羡慕，但她听到“剧作家”的头衔，心头还是会紧紧地揪起来。她真想有一天，也会有报纸称呼她是“剧作家苏傲雪”，而且是要真心实意地称呼她才好！

在她愣神的时候，江家老妈子看见门外似乎有道人影子射在地上，赶忙迎了出来。见了是她，便道：“哎呀，李太太！快进来，我们太太刚才还在念叨你呢。她也不知道你如今搬家了，上午还跑空了一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