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不想听,偏着身子躲开。

杜景堂追过去继续说:“因为我没有别的靠近你的办法,我知道你不愿意我露行迹,所以除非是忍不住,否则我总不敢去你家里找你。我只好跟着那些酸不可闻的人瞎混,听他们可笑的发言,忍受他们轰天的俗气。要不是为了你,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苏傲雪见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脚,举手想捂住他的嘴,焦急地制止:“不行的,不可以!”

杜景堂已经被她推拒到了恼火的地步,故而很高声地问:“怎么不可以,哪里不可以?我帮助你离婚,只要你是自由身,什么都可以!”

不知是否因为身体迈过了界,苏傲雪心里渐渐软化了一些。此刻,她只害怕有人会找来这里。她其实想说,换个时间、换个地方再说话,却因为着急,连气都快喘不上了,更何况是说话呢。

对面的杜景堂未曾领会这个意思,依旧很激动地追问:“还有什么顾虑,佐飞吗?他又不知道实……”

一个“情”字未出口,就被苏傲雪的怒火剪断了:“你到底有没有廉耻,还要闹到多少人知道?”她早变了脸色,之前还想不通佐飞怎样会拿话试探她,而今看来,杜景堂和佐飞大概早已谈过这个话题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非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不可!

杜景堂被戳到了痛处,无廉耻的人分明是李海存,但因为姓李的先讨了苏傲雪,所以在一些外人看来,无廉耻的人反而是他。便怒不可遏道:“我没有廉耻?你每天和那种败类同进同出,你不去问他把廉耻丢在了哪里,却跑来问我?”他心里的妒火这时也不可控地烧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还每天和他同榻!”

苏傲雪听他越说越没谱,便红着脸喝止道:“够了!你字眼里的意思,对我太不尊重!你是觉得我连那样的人都肯,所以谁找上我,我都会点头的,是吗?”

“你明知道我没那意思,我要是那样想,在国际饭店里我就……”大概杜景堂也察觉到了不该提那件事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刻。可话已经说了,他没有转圜的法子,只好收敛一点怒气,“你干脆说吧,你就是不愿意跟我!”

国际饭店那地方,对苏傲雪来说仿佛早已是隔世的记忆了。至今想起那个夜晚,心中还有那种凉透了的感觉。

有个痴念头,存在苏傲雪的思想中很久了。在《弃婴》没公演之前,她总幻想着也许公演之后不一定能成名,可至少应该会小有名气的。如果有人慕名求她的剧本,她或者可以靠自己赚来的钱跟李海存开谈判。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努力获得自由,将来她可以跟杜景堂平等地谈爱情。

然而,她好像为了保护自己,刻意地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件发生在国际饭店里的事。

当时是杜景堂掏了五百块钱救她出去,后来还给了她额外的五十块。直到现在,她兜里揣的几个可怜的现洋,还是那时剩下的呢。

什么平等,哪里有平等,本来就不平等!

她欠他那么多,要是还不上,那么两人的关系还不是受金钱的作用嘛!要还的话,又该拿什么还,又要还到什么时候去?

跑到别墅门外时,苏傲雪才敢大口喘气。

她是真恨自己呀!一副硬邦邦的穷骨头,所想的、所做的,都那么矛盾而别扭。

此刻,一众宾客正聊得热火朝天。

因为近来传闻的缘故,几乎满屋人都很留心三角恋这几位主角的行动。而在发现了其中两人消失了许久之后,大家就拉着李海存不断地谈爱情的话题。

“这是提倡爱情自由的年代,心在一处就没有所谓背叛。”

江红梅听了这种无用的话,不禁要笑出声来,举着手绢在嘴上挡着,因道:“都像李先生这样想,那窑姐也不是很糟的身份了。据她们说,都是为了给家里还债才下的海,身子虽然卖给了人家,但她们的心始终还在丈夫身上。这种甘于牺牲自我的爱情,值得写一出不朽的戏剧来赞颂呢!”

李海存未尝没有发现妻子和杜景堂是一同消失的,对于这事他固然生气,但面子还得维持:“穷苦的夫妇有难处,确实是值得同情的。”

张翠兰即便不为着苏傲雪,只作为今天的女主人,也就很讨厌江红梅为了让人出洋相,总提些下九流的话茬,故意顶了一句:“江太太对堂子里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嚒!”

江红梅当时便气得两眉倒竖,脸上颜色都快挂不住了,但她很机灵地想到了张翠兰的出身和她也是半斤八两。因挑了一下眉,冷笑着抬高了声浪:“我只是道听途说,比不得一些人是有家学渊源的。”

苏傲雪站在门外,听了这些话,又有些不敢喘气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趁杜景堂还没过来之前赶紧进去,这样多少还能避一点嫌。可如果这时候进去,想来江红梅一定会极尽能事地让她出丑。

但要是不打破现在的谈锋,恐怕张翠兰会在里面干起仗来了……

她想一下进一步,再想一下又退一步。就这样进进退退的,在原地踟蹰了许久。

幸而,屋里那么些人,也不愿意看局面闹僵。

立刻有位新太太换了更欢快的舞曲,提议大家去跳快三。

大家喝了酒,行动愈加解放了。

有人问也不问,直接搂上了张翠兰的腰,就想带她进舞池。她有些不悦,登时转头去看丈夫。

胡云九瞧是瞧见了,但一点没吃味。神情自若地高声喊着口令邀人划拳,只专注于让气氛热烈起来这一件事。

张翠兰便想,可能是自己太封建了,思想还是不够解放,也许人家只是不拘俗礼,未必是要吃她豆腐。她努力让自己接受现状,笑嘻嘻地扭进了舞池。

这时,似乎有个新加入的声音,照旧还是聊起了嫖经:“我认为吧,有些窑姐只是欠包装。吃堂子饭的人,穿戴固然时髦,但经商思维远远跟不上潮流。她们还守着老黄历,觉得长三书寓的身价就是最高的。其实要我说呀,女学生的身价才高呢。新下海的倌人就该剪个短发,穿两截式的时髦皮鞋,背上书包有模有样地去上学。把一个窑姐打扮到自己都信了自己是文明学生的地步,身价就大不同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