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力稍稍缓解之后,她又开始和苏傲雪讲起自己最近练习时的感悟:“世界书局出过一部《戏剧化装术》,我研究了十几遍呢!里头有许多技巧,可以帮助演员改变外形,更好地塑造角色。比如,我认为后头的戏,我脸上就该有老态了。按书上的技巧说,我只要每天用力地揉搓面部,很方便就能弄出皱纹的,有了皱纹才更像受过折磨的状态。可惜舞台换景的工夫,只够我往脸上抹灰的,化老妆一定是来不及的。”
苏傲雪听到她说起“折磨”二字,神思就飘远了。
也不知道开演那天,观众能不能体会到,像剧里这种底层的无姓名的苦命女子,她们受的折磨不只是体力活,她们还背负着很重的精神枷锁。旧道德要求她们如此,新文明又要求她们如彼。
而无论是旧道德还是新思想,都是一味地向她们提要求,从不问她们心里苦不苦……
康美新的提议只换来了一声长叹,她不免忐忑地问道:“苏编剧,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被问得一愣的苏傲雪定了定神,胡乱含糊道:“对的,很对。我也同意电影在处理一些情节时,比舞台表演更具优势。”
“我还没说到这话呢,你居然就猜中了我的意思。苏编剧真不愧是编剧,看人的眼光也太精准了!我心里藏的话,真一点也瞒不过你。”康美新大感惊异,随即认为这是两人投缘的一种证明,刚才还忐忑的心情这下又大好了。
苏傲雪被她夸得怪不好意思的,抿唇笑着客套了两句“哪有”。接着,拿笔帽指了几行字,关心道:“这一段我做了一些修改,而且马上就要公演了,台词这方面,你会不会感到困难?”
康美新胸脯一挺,表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背台词都有困难,干脆就不要做演员啦!你誊给我最新一版剧本的时候,我就赶着重新背出来了。”边说边搁下茶杯,大步跳去了教室中央,“我这就演给你看!”
于是,真就按照新改的剧本演了起来。
她跳一步上前,远眺道:“一年过去了,我的丈夫没有回来。公婆说看见我就来气,不许我住着新房,免得我一身的晦气冲犯了上房的气运。我住的柴房,太冷了!我想爹娘了,我爹很疼我的。有了王家的彩礼,我爹就还是财主呀!对!他会领我回娘家的!”说完,笃定地一捏拳。
这一次,苏傲雪很及时地配了画外音:“收了那么多彩礼,还想把人领走,没门!”
康美新跌坐在地上,哭道:“我爹很疼我的呀,他还变回财主了呢,为什么不退彩礼,为什么不领我回家呢?”
画外音再次响起:“新媳妇过门咯,李财主来年一定添个大胖孙子!”
排演下来,两个人都觉得今天非常顺利。只要演出当天能维持这样的水平,是不愁得不到好的批评的。
再说到李海存,他虽然有歹念要把苏傲雪控制起来。但既然毕业话剧不靠他的能力居然也排了起来,他乐得在众人面前吹嘘,夸耀自己支持妻子寻找独立的事业。于是,便极力邀请一班酒肉朋友,在首演那天前去捧场。
自然,江红梅也在其中。
又因为苏傲雪是她们一班学生里,最先排出毕业话剧的人。大家都好奇,这个姨太太镀金学校究竟能不能教出像样的人才。加上剧院方面,不仅提前拉起了巨幅的海报,还在报上占了一个醒目的位置,报道这出话剧是新成立之丽影剧院首次尝试自排话剧。这种说法好像也没错,不仅排演的费用由剧院包办了,甚至首演的八成票,都由剧院包销,加上散发广告的花销,这一来,整出戏的商业风险完全是由剧院承担的。
在这样壮观的声势之下,来的人确实是很多的。
李海存看到都是穿戴体面的人来捧场,便厚颜地以参与其中的剧人身份,在入口处热情地招待,一晚上不知道发出去多少名片。
苏傲雪躲在幕后,看见熙熙攘攘的场面,既兴奋又紧张。她想去看看康美新准备得怎样了,又顾忌两人都是头一次担当如此重要的角色,怕彼此一见,不但无法鼓励对方,反而更加添乱。
于是,一个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先去看看道具摆放到位了没有,再看看舞台上有没有妨碍演出的隐患。
而此时,坐在前排贵宾席的江红梅,心里一点都不自在。
有扩音喇叭提醒演出即将开场,请观众尽快找到座位,保持安静等待精彩的演出。
接着,背后响起窸窸窣窣一阵衣料摩擦声,有人探出脑袋来问:“江太太,你说苏傲雪这优等生,过了今晚不会就要一炮而红了吧?”
剧院灯光渐渐暗了下来,江红梅阴阳怪气地表示:“最好是咯!李太太家里呀……”她做作地掩着嘴,半个身子几乎卡在了两个座位中间,“年关还是问胡太太借了个镯子才挺过去的呢。她呀,得成名,更得发财!”
刚坐定的杜景堂离她们不远,把江红梅这番看似维护,实则恨不得把苏傲雪的短处说给所有人听的举动,看了个满眼。他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有什么感想,其实以他现在的身份,他就不该有任何的感想。
和苏傲雪真是太久未见了,偶然翻报时,得知苏傲雪这一段时间的成果,总算要搬上舞台了。杜景堂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当时便决定要去现场见证。
决心来得很容易,但怎么个见证法,他倒是踌躇了好些日子。
起先,杜景堂还不知道剧院包销的行为,只是有赠票辗转送到了他手上。他拿着票,立刻就想自己掏钱买,这才能表示最大程度的支持。
可是买一张呢,他心里嫌不够,买多了他身边又无人可送。即便能送出去,人家不要疑心,他是以什么身份在给苏傲雪撑场面的吗?那么,买来的票最好是不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