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和康美新对视一眼,彼此会心地笑了笑。很显然,她们对这番话都抱着赞成的态度。

“我们就假设一下,阳春白雪是高级的,下里巴人是低俗的。即便如此,也不能因为你们文化人有能力消化精神上的饕餮盛宴,就要倒掉人家的粗粮杂面吧!你们拥有丰富的知识储备,欣赏水平自然高,可不能因为你们在精神上更富有就嫌弃老乡们,甚至霸道地要求他们必须按照你们的想法去改造。文化霸权同样是霸权,和阶级霸权一样需要被消灭!”朱品慧攥紧拳头,语气铿锵有力。

刚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夏如冬,这时两手托腮,听得格外认真。嫁人前和嫁人后,她都见过许多满腹经纶之人,也听过无数的革命口号。但她是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为什么报上会说革命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因为革命能让每个人都获得尊严。

其实,深刻的道理并一定非得故弄玄虚,也可以说得很通俗的。

朱品慧眼中含笑看向罗健,又道:“既然老乡更喜欢接地气的文艺作品,我们就从喜闻乐见的形式和题材入手,把科学知识和革命思想融入其中,不就两全其美了嘛!至于西方文化,我个人是不排斥的,不止是我,苏区的百姓和干部都很乐意接受新事物,关键在于采用什么形式去传播。授课当然是一种方式,但我认为这种形式更适合有文化功底的人,并不适合正在努力摘掉文盲帽子的老乡,我们不如琢磨琢磨如何让舶来文化和本土文化相结合。有了好的形式,再开课也不迟。”

佐飞笑呵呵地拍了拍罗健的肩膀,道:“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农村文盲率很高,这个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但其实,老百姓嘴里也能时不时冒出几句成语。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学的吗?”

罗健被朱品慧说得已经很心服口服了,这便透了口气,笑道:“你都这么问了,肯定不是在夜校里学的。”

佐飞也不再卖关子了,晃了晃手指,向众人公布了答案:“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学的。他们勉强学的字,也是在话本上看来的。那种故事呀,花前月下都谈不到,充斥的都是瓜田李下的荤段子,一点思想内涵都没有。可是,你反过来想一想,这是不是应了那句‘河有两岸,事有两面’的老话?他们在农闲的时候,接触的都是粗鄙低俗的文化产物,思想境界自然无法提高,但他们也在这件坏事里得到了一点好处。他们学了几句成语,也认了一些字。我们不妨在这方面尝试一下顺势而为。饭是一口一口吃的,书是一页一页念的,仗是一场一场打的,文化事业当然也该一步一步来。”

大家先都若有所思,跟着就开始热烈讨论。

苏傲雪抿着唇想了许久,方才怯生生地张口:“我想到了新文化运动,我们要求废除八股大力提倡白话文的应用。八股文是怎么回事的?好像就是对文字和文体的过度炫技,是不是?”她毕竟读书很少,必须察言观色地确认自己没有说错才敢下结论,“可见,凡事都要有个度。对文化也是一样,过度的过高的追求会把文化逼进死胡同的。”

此言一出,已经无人再抱怨老乡的文化水平了。会议的最后,大家都选择了放下身段、敞开心胸,思考如何让作品达到雅俗共赏。

众人走出窑洞,恰好听见了外头的广播。

“现在,我们向全国姐妹发出倡议,陕甘宁边区有意组建各界妇女联合会。这是一个除了卖国贼,十五岁以上女性都可以参加的抗日统一战线组织,希望妇女同胞们积极响应并加入我们的队伍!”

康美新跃跃欲试地拉了拉苏傲雪的袖子。

不等她们说话,佐飞先开了口:“我们也在筹备组建抗战文艺工作团,你们有意向参加吗?”

“当然!”康美新立刻蹦得高高的,“我们来延安就是为了参加抗战。”

朱品慧笑言:“另外呢,工农红军和游击队改编组成了新四军,其中教导总队第八队是一支女生队。我和佐飞都觉得《弃婴》这出多幕剧应该放在那里公演,你们意向如何?”

佐飞点头接道:“公演结束以后,你们从教导总队所在的皖南出发北上,组织希望你们去华北敌后区慰问演出。这会很辛苦,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也许踏上征途的那一天,你们会怀念种地的日子,现在虽然累却很安全,前线毕竟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佐飞的神情有些严肃,夏如冬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虽然她一直自认是浮萍,但颠沛流离却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另一种人生。

不远处悬挂着一张海报,是晚上要演的三幕剧《保卫卢沟桥》。

这是上海戏剧界一部传奇作品,汇集了十七位编剧、十九位导演、百多位演员。知名如周璇,也不过在其中做了一位群演。三天完稿,不到半个月的排练时间,在八月七日,也就是卢沟桥事变整一个月的时候登上蓬莱大戏院,一经演出就轰动全国。

耳边还伴有全体演员练习主题曲的铿锵歌声:“敌人从哪里来,把他打回哪里去!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夏如冬眼圈红红的,伸手指着海报问道:“如果我参与演出,我的名字也会写在海报上吗?”

佐飞理所当然道:“是啊。”

“我参加!”夏如冬脸颊滚下一滴泪,她仿佛看见了一张全新的海报,上面有她的肖像,更有她的名字。在那个画面里,人们不再叫她三姨太,她是夏如冬!那是她的梦想呀,她要拥有自己的姓名……

苏傲雪听见要去慰问演出,嘴角绽出的笑意都是真诚的。她一手拉着夏如冬,一手牵住康美新,连说了一串“太好了”。

朱品慧在后头跟着,悄用眼神让佐飞慢下脚步。直到前面的人影变得很小,她才蹙眉开口:“这个决定……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