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英的娘家人小声问她,杜景堂在和什么人聊天。那群男女看起来衣着都很朴素,不像经商之人,但看气度倒都不俗,尤其好些个人给他们一种说不上来的面善之感。

“那是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的一个分队。”

众人听了,便恍然道:“怪不得男的俊、女的美。”

“那几个面善的,不会就是电影明星吧!”

“是有可能哦。不打仗的时候,大明星出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一逃难呐,谁都没心思化妆了,看起来就不如银幕上那么有精神了。”

这时,杜景堂走过来,想问问母亲今晚来的人数比预计的多了太多,这么拥挤会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于是,他就听见了这番对话。便笑着上前补充道:“是有几位演员在,还有几位是导演和编剧,报上也有他们的专访,觉得面善很正常。”

爱凑热闹的长辈们,趁势拽住他,挤眉弄眼道:“景堂,那个皮肤白得反光的小姑娘是不是你的那位……”

杜景堂顺着视线找过去,看见苏傲雪和蔡逢春、范胜风、罗健坐在放映机边。虽然几个人都以手掩面,但看出来已经谈得热火朝天了。他见了,便弯着一双眼睛,颇为得意地点头道:“对,就是她!”

尽管努力地想要表现出谦恭,但杜景堂眼底的骄傲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吕英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心里有些看不上,不由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幸而,这里的灯都灭了,只有银幕上投出来的或明或暗的一点浅光,才不至于让这位准婆婆的表现被人拿去大做文章。

耳边,亲友们吹捧的话音一直未曾断过。大家都聪明地只说好话,默契地忽略了小报上的流言蜚语。反正那种仅限在上海发行的劣质报纸,说的话再不中听,换了个城市,还是像武汉那样百里之外的城市,就没有多大的威力了。

“这么漂亮呀!”

“我还以为报上登的照片是找人画过的呢,没想到呀真人更漂亮呢!”

“你要不跟我说,我还以为她是哪个明星咧!哎呀,这么有才又有貌的女编剧,大概是找不出第二个咯。”

“可见景堂真是好福气呀!”

众人说的倒也是真心话,可也夹着几分吹捧的意味。如此非常时期,抱紧杜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自然利大于弊。

听得多了,吕英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

虽然,此前她对苏傲雪有诸多不满,可谁不喜欢听恭维话呢。旧式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儿媳首先要贤良,如果是出身名门望族,说出去就更有面子了。现在的思想都改良了,评价一个人的好坏也多了许多标准,譬如女子出得厅堂的能力比下得厨房显得更为重要了。像苏傲雪那样能独立撑持住一份事业的女子,也渐渐变得讨喜了。

可是,吕英作为母亲,要替儿子思虑的,不止是在外的面子,还有实实在在的里子。所以,她对苏傲雪的评价结果并没有多大改观,只是态度日趋缓和了。

要是能折个中就好了。

等到了武汉之后,吕英誓要找回杜家在上海滩的地位,到时让苏傲雪跟着自己学习打理生意,继续做女强人,但不能再搅在那个是非圈里了。要能那样,吕英对苏傲雪这个儿媳大概就能彻底接受了。

一场电影看下来,其他人都被剧情所吸引,唯有吕英摇着折扇,在一片胡思乱想中被众人慷慨激昂的歌声唤醒。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风云儿女》和《义勇军进行曲》是彼此成就的关系,电影的成功让插曲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而歌词是如此地契合全民抗战的时局,让人们百听不厌。每次听到都会异口同声地跟着唱起来,唱着唱着又想再酣畅淋漓地重温一遍电影。

今晚也是一样,意犹未尽的人们询问能否从头再看一遍。

蔡逢春便和几位壮年男子一道换班接力,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

播第二遍的时候,杜景堂和苏傲雪陆续出去了。不止他们,餐厅里观影的面孔大概换了三分之一。年长的人容易劳累,尤其今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门的,想必吕英也是因此才提前离开的吧。

杜景堂先去敲了敲房门,没人应。然后就和苏傲雪去甲板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语气不由染上了忧心:“哪儿都没看见她老人家。”

苏傲雪安慰他:“可能伯母跟我们走的方向相反,这会儿大概已经回房间了。”

人在船上是不会有意外的,找来找去找不见,其实很可能是被找的吕英不愿意见人。

但是,杜景堂作为儿子自然关心则乱,希望能时时刻刻确认母亲安然无恙。因道:“那也该和我说一声……”

“因为不方便吧。”苏傲雪牵住他的手,小声安慰道,“里边人多,光线又暗,那些看得出神的人又不喜旁边有人说话。”

杜景堂望着暗沉沉的黑夜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摇头道:“也可能老人家不希望我一趟一趟过去看她。我妈在我面前其实是很要强的,因为她总觉得……”

觉得从前用眼泪害苦了这个儿子,所以不愿意再在他跟前表现出脆弱。

苏傲雪若有所思地颔首,然后无来由地说道:“其实,我猜……你母亲应该是在筹划如何东山再起。”

通往甲板的台阶上,有个正要走开的人影顿了顿,屏了呼吸静听他们说话。

杜景堂问:“你是说她到了武汉还要再办糖厂吗?”

苏傲雪用力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办工厂干嘛要把机器运过去?”

“她也可以把家业交给我几位兄弟去操心。”

“那份家业既然是夫妻俩一起挣出来的,你母亲必然不甘心草草结束。你想啊,那些都是她年轻时的心血和美好的回忆,即使夫妻情分不值得她再留恋,可糖厂依然是她人生中最辉煌、最宝贵的财富。如果工厂能在武汉东山再起,那就像是留住了她半生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