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钟头之后,三姨太乘坐家里的汽车,一路来到了公共租界一间小洋房内。
前来接待的人个头不高,身着军装,养着一撮卫生胡。
身旁的中国翻译介绍这位是铃木大佐。
双方坐定,三姨太拘谨地把手包挡在身前,姿态十分防备,道:“我家大姐有年纪了,不便亲自前来。”
日本人在战场上占尽优势,铃木的态度自然有些倨傲。他一直用阴鸷的目光打量这位姨太太,心想女子都是胆小如鼠的,只要自己微露**威,一定能让这位以色侍人的姨太太方寸大乱。
三姨太在家的时候说话底气十足,但她毕竟许久不曾与人应酬了,更没有和日本人谈判的经验。不由地低下了头,颤巍巍说道:“现在举国上下的抗日意志都十分坚定,所以……转让工厂的事,恐怕不好办。如果让百姓们知道杜家要把工厂白白送给日本人,那即便老爷顺利回了家,恐怕也有被暗杀的危险。”
翻译到一半,铃木大佐抬手示意暂停。他满意地看着抖如筛糠的女子,淡笑道:“这个请三姨太太放心,我们会找个中国人来接收工厂。大日本帝国向来以礼待人,绝不会让帮助帝国的朋友为难。”
此人竟然能说中文,虽然有些磕巴,但交流显然是不成问题的。让翻译在场,大概只是为了营造一种慑人的排场罢了。
三姨太虽然住在法租界,看似受战争影响很小,但广播里天天在说前线战况。尤其是从日到夜不停歇的炮火声,让她清晰地知道上海乃至全中国正在遭受什么。
而眼前这个日本军官,居然恬不知耻地说出“以礼待人”这种话。哪国的礼仪是侵占他国领土、滥杀平民的?
好在三姨太是真的怯了场,始终低着头,因之没让对方发现她眼底的仇恨。她深吸两口气,继续照着大太太的吩咐往下说:“铃木大佐,你多少应该知道我们家的事。老爷现在有三房妻妾,在乡下还有一房已故的妻室,五位少爷其实是……”
铃木大笑着接言:“是三位不同的母亲生的。”
说罢,他志得意满地点头肯定着自己的计策。对敌人的了如指掌,能让敌人自乱阵脚。
三姨太诧异地抬头,睃了眼貌似体面实则为虎作伥的铃木,倏然缩了缩脑袋,瓮声道:“大太太和我到底只是妇道人家,老爷不在家,我们当然做不了家里的主,更拗不过几位少爷。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两个人,抵死不肯与大佐合作,那就只能两败俱伤了。”
铃木蹙眉,大太太预备下的话,确实正中要害。
日本特务机关的调查结果显示,杜守晖靠岳家起势,杜夫人在内在外都很有本事。加上具有继承权的儿子们并不都是她所生,因此杜夫人一直握着工厂一笔的股权不肯撒手。另有两成的股份,散在各位小股东手中,对小股东各个击破很麻烦,肯定不如直接威胁杜家人来得有效率。
所以,在**逮住的杜守晖,只能是个肉票,他一个人还不足以决定工厂的未来。
“二位太太商量过解决办法吗?”铃木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此举显示出他的急切。
三姨太稳了稳心神,暂时把那些气愤、害怕的念头都丢出脑外。虽然语速缓慢,却一字一顿说得非常清晰:“少爷们都打算离开上海,但工厂肯定是搬不走的。大太太的意思是,趁少爷们的注意力都在搬迁一事上,让我过来一趟,如果老爷愿意签下协议,把工厂股权和管理权让渡给大太太,那事情就好办了。大佐既然如此了解杜家的情况,更应该明白,要老爷和大太太的股份合在一起才能决定工厂的去留。”
铃木紧锁眉心,右手两根指头在额头上来回摩挲,看得出来他正沉浸在思考之中。
三姨太唇线紧抿,心下暗忖,能让铃木想得这样出神,此事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吧。
想罢,三姨太大着胆子继续讲:“先让大太太成为工厂的最大股东,以及这块地皮的唯一主人。这是……是我们接回老爷的最快办法!”
铃木抬眸盯着她,眯着眼把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很快伸手爽利地朝案上一拍。
这种动作,意为成交。
三姨太瞅准时机,立刻补了一个条件,抖着声音道:“还有!铃木大佐,工厂里目前生产出来的白糖,我们要全数运走。”
铃木扯着唇角,阴森地笑问道:“还有别的条件吗?”
显然,三姨太来之前肯定得到了杜夫人许多指点。但她一个小妾并不算自己人,只是在危急时刻被杜家推到最前方的人肉沙包,所以她的能耐远不如杜夫人。起先说的几句话看起来还挺镇定的,可撑不了多久就怕得条理都乱了,这里顿一下,那里忘一句的。
今天来交涉的人,如果是杜夫人本人当然更直接。可这种角色来,也有好处,铃木不需要防着她,这种人的心思在铃木眼里连白纸都不是,根本是透明的。
“我要见老爷一面。”三姨太咽着口水,急迫地说道。她后背全是汗,因为她意识到一个合格的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最好一开始就闹着要见自家男人,可她进门时把这一点给忘了。
幸而铃木看起来并未起疑,爽快地答应了此事,让手下去请杜老爷过来。
杜守晖以为来的一定是能代他坐镇杜家的大太太,他们是陪伴最久的少年夫妻,在彼此面前没什么不好暴露的。因此,下楼的脚步急切匆忙,差点趔趔趄趄栽了跟头。直至看清楚客厅里坐的是他贪色贪来的如夫人,忙稳了一下身子,端起架子慢条斯理地上前,背着手淡淡道:“来了啊。”
三姨太上前,才跑了两步,就被配枪的日本兵挡在原地。她只能缩了缩脚,小心翼翼问道:“老爷,你……还好吧?”
“好……”杜守晖感受到铃木射过来的寒光,慌张地咽了咽口水,咧开嘴笑道,“好!大佐以礼相待,我住得很舒服。那个,你回去跟太太说——”他紧了紧牙根,加重了语气,“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