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踱步到窗前，听了一会儿才转身。发现管家头往后仰，手臂向下伸得笔直，看那样子恨不能把报纸放到地上，因笑道：“好了，别念了。我倒忘了，你也上年纪了。”眸光随之暗了下去，笑颜退散，转而沉声一叹，“美色的伎俩对谁都有用，但只有让男人中计，才能拿捏住全家。如果女人中计，男子大概只会登报声明断绝关系吧。”
想起少女蒙昧时，自己也上过洋学堂，听过父权和夫权的劣根性。但她这一代人里，大多数对男女平权只是朦朦胧胧地听说过，甚少有人真的去争取。即便是努力争取的人，也都尽数失败了。
故此，大太太就像一个时代下的新女性的矛盾缩影，对于先锋思潮，懂虽懂，却只能屈服于传统观念的巨大惯性。她们的进步只是顺应潮流地识字念书，便于她们成为具备现代思想的贤妻良母，她们读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更好地教育下一代。
管家听了这话，心里忽然觉得很乱也很慌。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言时，突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大太太和管家身上俱是一凛。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这门不好开，很快就张口自报家门：“大姐！是我。”
管家松了一口气，笑道：“是三姨太来了。”
三姨太进屋，对大太太欠了欠身，然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了眼，一派听凭吩咐的模样。
“午饭都解决了？”
“每顿都是我自己动手清理的，没人看见。”
大太太闻言颔首，眼底淌出欣慰之色。
杜守晖一两天甚至三四天不归家，都能含糊过去，可一直这样下去就不好糊弄了。
为了让孩子们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为了避风头，所以称病卧床不出的，大太太不得已对三姨太说了实话。毕竟，杜守晖从前就很少宿在正妻屋内，出了抗婚那档子事后，更是连同席吃饭都不可能了。因此，对外只能说避居宠妾房中才能让人相信。
而三姨太也比二姨太更机灵聪明，更能配合大太太的行动。送进屋的每顿饭菜，三姨太都会精心处理，按一个正常病人的饭量把食物冲进马桶里，再端着看似是吃剩的饭菜大大方方放回厨房。看到的人越多，相信杜守晖只是称病的人也就越多。
其实，儿子、儿媳包括二姨太也奇怪，杜守晖称病在家是无奈之举，但为什么连家里人问个安都不许呢？
这种时候就需要大太太出面搪塞了，她会咬牙切齿地抱怨人老了就会有些怪脾气，譬如多疑猜忌，连亲人都要防着，就像古代那些不可一世的暴虐君王。
大太太言之凿凿还引经据典，尤其他们恩爱了几十年却在一夕之间反目的事实摆在那，便无人再敢质疑此事。
三姨太眉心挺了挺，想知道这般丑闻和弥天大谎，大太太打算用何种方式去化解。
“我决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全家人送往武汉！”大太太说罢，一拳捶在了桌上。
“那包括……”因为那一拳捶下来的时候，大太太眼底有太多的怨怼和愤怒，所以三姨太的好奇心更重了，“包括老爷吗？”
大太太点了点头，似乎是表示着肯定，随后又语气亲和地问道：“老爷在日本人手里的事，除了我和管家，就只有你知道。所以，你愿意替我走一趟吗？”
三姨太眼皮子乱跳，慌得人都站不定了，差点惊叫起来，问道：“我？我……我能代表大姐吗？”
大太太颇有威仪地颔首：“当然！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去比我去更合适，能让家里有个退路。如果你怕日本人的嚣张气焰，我会给你多配保镖的。日本人用老爷的性命来要挟，是在眼馋我们家的工厂。既然手里已经有了最重要的人质，又需要和我保持联络，绝不至于对你无理。”
三姨太有一定的身份，却又不足以牵制杜家任何一个人。不似大太太，她生育了那么多子女，如果亲身前往，日本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也扣下了，那就大事不妙了。
只是，这层意思太伤人自尊，不好直接点破。但大太太认为三姨太很懂人心，自然能领会其中的考量。
大太太思索一番，继续向下说：“日本人要我们交出工厂的机器和经营权。论规矩，老爷不在，家中大事应该由长子……”她眯了眯眼，早年的怨气在岁月的冲洗下逐渐变淡，可近来却因杜守晖越老越专断，更因胡闹而闯出了祸端，旧恨便又开始汹涌了，“和几位少爷商量着定夺。可是，我担心眼下这乱世，各房有各房的心思。要救老爷，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爷签下让渡股权和管理权的协议书。后面的事情都由我去操办，既能保住老爷在子女跟前的颜面，也好让他尽早……”
三姨太脸色煞白，她听出来大太太的意思是，如果走漏了日本挟持杜守晖的风声，少爷之中若有人不肯屈服于日本人的诡计，那杜守晖就小命不保了。故此，大太太打算用此计暗度陈仓，偷偷把工厂转到日本人手中，好把杜守晖赎出来。
按这个计划行事，那么三姨太就成了……汉奸？
不，她甚至只能算是汉奸身边传话的一条走狗！
“不行！”三姨太挺着胸脯上前一步，她的姿态竟有七分像大胆进言的忠臣良将，“大姐，民族大义面前，我们不该只顾个人安危！”
管家不自觉被这凛然的气势逼退了一步。
大太太诧异地睁大了双目，眼中不止是愕然，也添了三分钦佩：“看来，三姨太有做柳如是的魄力！”
“是，我愿意做柳如是。不过——”三姨太拖长了音调，很快就证明了自己不仅有胆识而且还很精明，绝不会平白吃亏，“我也不愿意重蹈覆辙。如果我做柳如是，死也要先踹钱谦益下水！”
“你先出去吧。”大太太朝管家挥了挥手，跟着，上前仔细端看这位姨太太。她从前只觉得这个曾经的红姑娘还算合眼缘，而今才知道，似乎远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