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躁踱步的马忠合拦住了蔡逢春,道:“虽然片酬这部分省了不少钱,但因为这些女演员的时间很难协调,所以我们还是要日夜赶工才能拍完。这里的事你不要操心,赶紧去导戏吧,我也怕太晚下班女演员们不安全。”
那边,苏傲雪还在想办法挽回:“真的只能放弃吗?如果我给这两个角色改一个身份,可以争取到回旋的余地吗?”
“已经被打回过一次了,那么修改后再送审,会遭遇更加严苛的审查。我的建议……”马忠合坐到对面,迎上苏傲雪焦急失望的眼神,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提议道,“苏编剧,我知道你想写尽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性别歧视,你不想在这部电影里留下遗憾。我的建议,要是你身体吃得消,愿意换个故事写吗?”
苏傲雪眼中亮起了希望的光芒,忙点头不迭,表示只要有回旋的余地,自己一定会在第三个故事拍摄完成之前,把稿子赶出来的。
马忠合眼珠子一转,很快就给了一个非常有用的提示:“主旨还是可以围绕反抗包办婚姻,同样的行为,男人和女人却被区别对待了。比如说……跑了老婆的男人收获同情,被丈夫抛弃的女子却被说成是克夫。”
苏傲雪难掩惊喜,起身重重摇撼着马忠合的手,开心地笑道:“马经理,你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简直是神来之笔呀!”
吴新杰也是一扫疲态,拍了拍马忠合的背,朗声笑道:“我的马经理并不是只能做好电影公司的经理,以他的才华,导演、编剧……什么岗位都能做到最好!这样一改,从女性角度出发,立意还是没变。但整个故事的主旨升华到了反封建,这又是电检鼓励的方向,相信是可以通过审查的。”
为了不让苏傲雪压力太大,吴新杰想再一次拉下自己的老脸,为剧组争取更多的活动资金:“苏编剧,你尽管写剧本,不要怕资金不充裕就拼命熬夜。我不要求你必须在第三个单元拍摄完成前交稿,你要保重身体。我再去运动运动那些银行家,把我们厂里的摄像和放映设备都抵押给银行,撑到电影上映再赎回。我有信心,这个难关一定会过去的!”
苏傲雪看着吴新杰远比真实年龄苍老了不止十岁的背影,眼眶便是一热:“真难相信,一个认真做电影,愿意国家团结、不受列强欺侮的企业家,居然过得如此艰难。”
还不等马忠合开口,就见朱品慧两手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走进来。为了不打扰里边的正常拍摄,悄用口型笑说道:“我给你们加餐来了!”
场工过来帮忙,把分好的点心端去给大家吃。
苏傲雪则跟朱品慧、马忠合坐在一处。
朱品慧说什么也不动筷子,她想把好吃的省给摄影棚里最辛苦的人。
苏傲雪却执拗地夹了一块热乎乎的软糕,送到了朱品慧嘴边。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聊,苏傲雪难掩激动地告诉朱品慧,马忠合有多么令她佩服,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给出非常具体,而且符合中心思想的修改意见。说罢,她兴奋地转头,想要取取经:“马经理,你的思路这么活跃,是怎么做到的?”
马忠合一点不藏私,笑呵呵地把他的秘诀贡献了出来:“想要创作怎样的人物,就要融入这个人物的处境中,当你和人物合二为一的时候,人物一定是活的,他们会用自己的思想和主见,带着你写出剧情。”
苏傲雪又看向朱品慧,凝神想了想,忽而有些气鼓鼓地叉腰说道:“所以,并不是男编剧写不好女性,而是他们放不下男人的身份,他们不愿意置身到女性的处境中!”
朱品慧深以为然,道:“就像生长在城市里,尤其还出身中产以上的编导,他们总是写不好工人和农民的故事。让他们去车间、去田间,他们觉得起早很累、贪黑更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他们没有尝试过劳作,不懂得脚下生茧、手上起泡的辛酸。所以,他们下笔描写工农的时候,首先就要去写人家怎样无知识、怎样眼界低。鲜少有知识分子去关注,工农的时间被劳动占满,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获取知识、拥抱世界。”
“可不是!不肯花时间走进人物的内心,以为写作技巧足够弥补缺陷,最后写出来的情节当然是别扭的。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提到妇人就要说她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她们说话呀,更没有人在意她们的遭遇!如果不用歇斯底里的方式,谁会去注意她们呢?上吊,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抗争!”自从改稿会被迫中断之后,苏傲雪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说话了,脸上尽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喜悦。
马忠合放下碗筷,眼中带着些许的沉重,说道:“工农同志、妇女同胞,一样都是被压迫的对象。他们的苦痛是说不尽、写不完的,不会因为挡住了一个出口,就没办法表达了。我一直认为,所谓的江郎才尽,就是创作者地位不高却自视过高的关系。他们没有真正地融入上层生活,却又不想再为弱势呐喊。而沉默,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冷暴力。看不清自身地位的创作者,往往就是因此而失语的。”
苏傲雪刚才还因为剧本未能过审而有些不平衡,在马忠合的循循善诱下,她接受了创作环境并不友善的现实。因为,环境恶劣并不意味着穷途末路。
“我懂了!”苏傲雪很有悟性地接言道,“即便受到了限制,也不至于就写不出好的故事。被限制住的,要不就是没能力的人,要不就是无法站在弱势的立场上与他们共情的人。我们有两万万妇女,就有两万万素材,那是根本写不完的!”
朱品慧很满意地对着马忠合笑了笑,他们都知道苏傲雪的珍贵之处,她每次都能把挫折转换成更强大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