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焕有些不屑地笑了一下,反问道:“内部会议怎么可能会有把柄?”
王禀忠举着手里的文件,笑答:“复函。周常务,你再细看看文章吧。中间有一段就说了过去一年的电影,常是因为鼓吹阶级斗争的原因,遭遇删剪或是干脆拿不到准映证。文中甚至宣称他们手里有电检的复函为证。我认为这种时候,最好是出现一部稍带几个工人劳作画面的电影上映,紧接着主任就可以出来公开声明,坊间谣言不可信!”
郑洪波不由地脸色如土,心里难免暗骂社会上那帮左翼文人真是讨厌至极,他们真是什么消息都打听得到,什么东西都搞得到手!所谓电检的复函,自然是那些出品公司怀恨在心捅出去的,这事确实需要压一压才好。
待他看完了,就把杂志递给了周宗焕。
周宗焕则是挑了几行稍看了两眼,指尖便不住地点着桌子,高声道:“对这种事,我们不能陷于被动!主任,我认为除了声明之外,有必要利用一下软性电影派的影评人,借助他们做出有力的反击!左翼文人站在赤匪那一边,把电影弄成宣扬主义的工具,这违背了电影的艺术性!”
郑洪波厌恶地皱起脸来,摆手道:“软性电影派吗?陈部长可不赞同他们那种电影是百分百娱乐品的论调,据部长大人的意思,电影应当是七分教育三分娱乐。我们的七分教育现在抓得很不够呀,上海电影业里埋伏的赤匪简直清都清不完!”
说到激动处,他干脆站起来申斥下属。
“你们倒是去江西看看人家是怎么办公的,开着电影宣传车在剿共地区流动播放,哪次开会陈部长不夸人家工作做得好呀。我们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把搞电影的人弄在一块看看教育片,让他们清醒清醒,别再跟赤匪一个鼻孔出气了!”
周宗焕作为常务委员,此时显然难辞其咎,但他也有一肚子苦水要吐:“上海人很难弄的呀!动不动就跟你谈解放讲自由,我们穿着官服和他们说话,一点作用也没有。特别是那群新派电影人,真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所以,我才主张联络联络软性电影派,让做影戏的人自己先咬起来,等他们把整个团体都咬散了,我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杜景堂越听心里越觉得空落落的,电影在他心目中是很高尚的一门事业,但在手握影片生杀大权的人眼里,电影只是工具而已,是他们用来维持统治的武器。由这层现实看来,匿名文章里写的那可都是实情呀。
至于今天挑头的王禀忠,此时已经站不是坐不是的了。他忙给自己找了个差事,以目示意杜景堂把茶壶送过来。
只见王禀忠这时分先后给主任和常务各添了一点茶,笑道:“这些事需要从长计议。至于眼跟前的事,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既不会落人口舌,也能避免挑拨阶级矛盾的问题。”
跟着,他便把杜景堂给出的建议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杜景堂听得格外紧张,生怕王禀忠遗漏了哪一句,或是哪个地方说得不够清楚。同时,还要分出心思去观察主任和常务的颜色。于是,额头刚擦掉的汗,又加倍地冒了出来。
周宗焕有些忧心地说:“王委员的意见倒也不坏,不过我还是认为全部剪掉比较好。别看只留下几秒钟的画面,万一南京那边就是拿这几秒钟问责我们做事不细致,放任共,匪利用电影搞赤化,那可怎么办?”问罢,看定了主任,希望他这当家人能拿个主意出来。
至于郑洪波,他认为两个人的顾虑都有道理。做决定之前,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要再三考量一番才好。
因此,踌躇了半晌,才大手一挥,道:“去把这家出品公司的详细资料拿来!”说时,掰了几根手指数着,“股份组成、主要成员、以往作品,这些资料都找来!”
这种跑腿的事,自然是吩咐办事员去做的。但杜景堂今天特别紧张,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几个人身上了,一点没想到主任喊的人是他。直到听见一句严厉的“愣着干什么”,这才跳了跳眼皮,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找材料。
临时要齐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容易,何况收集好的材料应该要讲究排列,才能保证不引起郑洪波的反感,从而最大限度地保留《寸草心》的完整性。
杜景堂一面翻找,一面仔细思忖。
这家出品公司的资本倒不是出自红色资本家这种危险人物,主要成员也没多大问题。只是在以往作品这方面,从前就犯过危害党国、鼓吹阶级斗争这两个问题。这两页纸直接拿掉恐怕不合适,这种小动作太容易被发现了。放在面上自然是不行,放在最底下似乎也不好,夹在中间其实也有被翻到的可能吧……
如此犹豫不定,等杜景堂把材料码齐了,送到会议室时,难免受了郑洪波一个大大的冷眼。
关于公司的主要成员,郑洪波当然要一个一个仔细筛过去。至于以往出品的影片,不能一一看完,只是拣了几份过目罢了。
郑洪波随手一翻,便皱了眉望着杜景堂直叹气。心下难免发愁,这富家的公子哥儿呀,真不是能做事的料!要不是杜太太出手大方,才不要招这样的人碍自己的眼呢。手脚不麻利也就算了,连归置文件这种小事也做不好,放得横七竖八的,要人怎么看呢!
郑洪波一壁整理,一壁把以往作品大致扫了扫。看起来,似乎没有特别犯忌讳的问题,遂就撂到了一边。又端了一杯热茶,喝了好几口。跟着,默然地对满座的人各看了一眼。
杜景堂心头悬的石头,在这时已经完全落下了。他趁众人都不注意,就站到了门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惊。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自然一点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