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禀忠越听,越把两边眉毛往一块儿挤。最后摇头苦笑,问道:“是佐飞托的你吧?”
杜景堂两手紧紧捏着,仍是不敢坐下,打了半晌腹稿才道:“怎么说呢,我来找你也不是只看在佐飞的面子上。我在填写检查记录时,就觉得这处情节的意义其实是多重的。童工一听到有人找老板就吓昏了过去,可以制造一种恐惧感,让观众既紧张又害怕更会好奇,急不可待地想看看这样的活阎王究竟长的是个什么模样。”
王禀忠先点点头,表示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接着,却又摇摇头,表示这个忙恐怕帮不成:“展现阶级矛盾的电影画面,是必须要剪掉的。现在不比当年,电影检查的权力集中在南京,上海这边只是个办事处,即便我们保留了画面,南京那边也是不能答应的。”
杜景堂也知道这个忙不好帮,所以,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谦恭到了极点:“可我真觉得很惋惜。电影里没有出现任何不利当局的台词,可见编导们都是很谨慎的。缫丝工人的劳作画面,其实就是正常的转场。而且,童工拖着病体也要继续干活的场景,不一定非要拔高到阶级矛盾这方面,也可以理解为在表达女主角的亲身父亲是个无情之人,这和后半截他拒绝掏钱的剧情是前后呼应的呀!”
王禀忠中途两次劝他坐下都不成功,只好也站了起来,很为难地搓了搓手,道:“一点不改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个人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给这电影发证呀。”
杜景堂见他只是发愁爱莫能助,而非认为这电影不值得帮。便把自己想了两日的主意说给他听:“我是这么考虑的,只删掉襄理监工的画面,保留女主角进车间时扫视的镜头,她问老板在哪里的画面也保留。后面就不要再切到襄理了,直接切到童工昏厥的画面。简而言之,就是把童工受虐的暗示去掉,这段剧情就可以解释为对工厂主这个角色的性格进行侧面表述。王委员,拜托了!请你尽量从艺术的角度,替这电影说说好话吧!”
“我,我……只能说到时见机行事。”王禀忠没有成事的把握,一双手焦灼地搓着。
即便只是这样的表态,也足够让杜景堂心存感激了。
而谈完这篇话,委员会议差不多也要开始了。
杜景堂的顶头上司,哪里都找不见他。不管杜家如何有钱,但杜景堂平时并不爱巴结上司,这时要他办差事了又不见人,自然是要挨上司说的。
王禀忠见了,赶紧替他遮掩:“是我有些事要他跑跑腿。”
那人便道:“禀忠老哥,委员们各个都很忙的,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属员,除非是忙到了极点,否则最好是不要随便借人。我和你是自己人,所以我有话就直说了。下回你要是支使旁人的属员,导致人家的差事没办好,那人家可不一定有我这么好说话。真要为这个得罪了人,也许要大摆宴席请客陪酒的。”
再明显不过的敲竹杠,让杜景堂有些听不过去。
但王禀忠笑呵呵地接了招:“多谢你忠言逆耳呀!一会儿给嫂夫人打个电话,晚饭就在外面吃吧。”
杜景堂听了,很佩服他容人的雅量,也正是因为他做人做事总是处处周到,有些难事拜托他出面才有成功的可能。
会议的程序是很冗长的。
先由常务委员周宗焕报告上一次的会议记录,以及本周登记的影片数目、本周检查的影片数目,包括本周发出的准演执照数目。一直到把本周的经济状况也汇报完毕之后,才开始具体讨论事项。
其中一个重点讨论的方面,就是针对一些争议比较大的影片审查问题。
王禀忠率先举手发言:“《寸草心》这部电影审查的时候,我正在南洋公干,所以没有参与其中。针对部分委员提出的该片有宣扬共产主义嫌疑的批语,我有点不同意见要发表。这部电影从头至尾围绕的主题始终是亲情,这跟片名还是很符合的。我看下来的感受是,编导想表达养恩重于生恩。”
周宗焕并不认可他的看法,反对道:“非也!我觉得这片子挑拨阶级矛盾的意图非常之明显。生身父母来自资产阶级,养父母就是普通的农民,生身父母无情,养父母则是忠厚老实之人。”
作为办事员的杜景堂此时只能站在门边,候着给委员们添茶点烟。
刚才他的上司急于找他,也是要他提前把会议室的布置再检查一遍。趁着那个机会,他把一份杂志翻到了要紧处,就搁在王禀忠的坐垫底下。
对于影戏报,没人比杜景堂更熟了,他觉得那篇文章也许能派上用场。他不怕王禀忠不懂他的意思,只怕藏得太好,不容易发现,因此焦急地伸长了脖子在看。
只见王禀忠自一沓文件底下,翻出了一本杂志,开口道:“不知道诸位委员最近看不看影戏报,我手里有一份《电影艺术》,里边有一篇佚名的影评很是犀利。而且我已经看到有许多报刊杂志持续不断地转载,说明这篇文章引发的社会效应值得我们警惕。”
杜景堂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的热汗。
周宗焕不悦地停了笔,问道:“这本杂志的思想是不是偏向左翼?”
王禀忠坦然答道:“是这样的没错。这篇文章批评旧派电影是列强实行文化侵略的软性武器,更是资产阶级维持其统治的方式。旧派电影总是赞美小资的城市生活,嘲笑工农的无知。这类电影偶尔也会批判资本家,但这种现象并不代表旧派电影在思想上有进步性,而是因为旧派文人站在小布尔乔亚的立场上,对上恨人有,对下笑人无。”
说完,对杜景堂努了努嘴,示意他把杂志送到最上手的主任委员郑洪波手里。
而王禀忠则继续表示担忧:“赤匪正在鼓吹这种空气,如果此时我们对电影中反映工人生活的所有镜头都一刀切地不许上映,很容易被他们拿住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