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名位到底有多重的份量,现代人真的难以理解,就算刘襄已经在大汉生活了十年,也是把握不准的。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

王朝更迭,帝位交替,谁拳头大谁就能登顶。

这是现代人对于皇位的普遍认知。

可汉人不同。

自夏商以降,东西两周,始皇帝一统天下,最后刘氏定鼎江山,每一代帝王皆是神恩眷顾,上苍之子,那个位置有神性,世人笃信不移。

特别是两汉四百年天下,中间有新朝王莽篡位,光武拨乱反正,如今乱世再起,军阀割据,又冒出来个刘襄,现在已经占据九州之地,距离统一天下并不遥远。

大汉再兴,指日可待。

这让刘氏血脉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大汉上自公卿下到走卒,心里都泛嘀咕。

莫不是天命所在?

崔奕不是个极端迷信的人,可他的思维还脱离不了时代的桎梏,难免升起敬畏之心。

刘襄的登基大典,就像一个开关,突然让他变得唯唯诺诺。

不止他如此,别的人也多多少少有这种状况,只是没有这么明显。

那个被呵斥的谒者,吓得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丝毫没有戗指怒骂乱臣贼子的昂扬意态,颤颤巍巍的请罪:“陛下恕罪,臣万死!”

“行了,下去吧。”

刘襄确实很生气,但没有惩罚此人,心生怒气就打罚属下,可不是个好习惯,他的权利太大了,现在更是成了封建帝国皇帝,独裁统治缺少制约,所以更要时刻约束自己。

绝不能养成暴虐的性子。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欲望。

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谒者,千恩万谢的告退而去。

刘襄无奈的看着被人一嗓子吼起来的崔奕。

今天不是个交心的好时候啊。

算了,不必强求,也许只是一时情绪激**,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不想失去崔奕这个朋友,虽然当了皇帝还想着有朋友,这种思想有些幼稚,但他真的很孤独。

“子安先回吧,晚上赐宴多喝几杯。”

申时的太阳逐渐西沉,阳光泛着暗金之色,照在深秋的大地之上,龙首原一片昏黄,凉风吹拂,黄叶漂零,刘襄感觉有些寂寥。

“谢陛下,臣告退。”

崔奕沿阶而下,像个拱起后背的大黑熊,壮硕的身躯蕴藏着狮虎般的力量,久历战阵打磨出来的彪悍之气,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得到。

可就是这样的熊罴之士,在自己面前,坐都不敢坐实,一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样子。

这就是九五至尊吗?

刘襄坐在台阶上,看着丹陛之下,昂胸挺立,挎刀执戟的甲士,回廊之中,垂首静立的侍从。

似乎,自己需要适应新的身份了。

撩起衣袍站起身来,出了前殿,向椒房宫走去。

甄姜已经入住此宫。

皇后的册封需要明天下诏,其他几位夫人并未入住未央宫,她们从北宫搬到了桂宫,那里才是嫔妃的住处。

行到殿内,发现甄姜的案几之上摆着一副算盘和一堆账簿。

账簿是真不少,一卷一卷的摞了两三尺厚,堆了半个条案,看起来得有上百卷。

刘襄忍不住劝了一句:“天光不好,明儿再算吧,别伤了眼睛。”

甄家的所有生意,都是甄姜在打理,还有后宫的度支,也需要她操心,算账、查账都快成了她的日常了。

商业女强人的风范日益明显。

“只是大略的看看。”甄姜微笑着说道:“累陛下操心,妾之罪也。”

她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欢喜。

怎能不喜呢?要母仪天下了,像做梦一样。

她在外朝没多少助力,两个兄弟年幼,家族还得依靠她自己支撑,曹氏和糜氏都盯着这个位置呢。

好在夫君是个念旧的。

她心中满溢着幸福。

“妾在看未央宫和桂宫的黄册,好多殿、阁都有损毁,陛下登基,御极寰宇,体面不可失,总要修缮一番的。依妾之意,当重建新殿,以彰陛下功绩!”

“不用修,没钱。”刘襄摇了摇头:“我就算住在茅草屋里,谁又敢小视了我?用不着彰显什么。”

“是是是,放眼天下,何人敢轻视陛下呢?不要命的人可不多。”甄姜已经见怪不怪了,夫君对住所向来是不愿多花钱的,但对军事、民生,便是金山银海也不吝啬,这就是明君圣主吗?

她笑得眉眼弯弯,柔声细语的劝道:“陛下已经登基,自称还是要注意一下的。而宫室总是要修缮的,最少也得检查一下隐患,才能住得舒心不是?”

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狡黠的说道:“不用陛下掏钱,妾有钱!”

刘襄觉得这是好事,甄姜是个小富婆,陆路的车队,海运的船队,还有幽冀两州的店铺,金子、银子,那是海了去了。

非常认真的提出了要求:“不要动用甄家的钱。”

“妾用自己的嫁妆便是。”

“稍微修缮即可,那些珠玉、香木不要添加,太奢靡了,多建几个给仆人使用的公厕,修理一下暗渠。”

汉代的宫殿,经常在房檐、门窗甚至在丹陛上镶嵌宝石、美玉和名贵的香木,太奢侈了,刘襄觉得没必要,他一直提倡俭朴,要以身作则。

甄姜调皮的福了福身子:“谨遵陛下口谕!”

刘襄笑了笑,垂足坐在软榻上,自嘲的叹息了一声:“我刚刚登基,就要用皇后的嫁妆修缮宫殿,还真是…”他顿了一下,不太确定该用哪个词汇,才能表达现在复杂的心情。

“真是…开了历史的先河?”

甄姜凑趣道:“陛下旷古烁今,实乃千古一帝!”

“动用皇后的私房,也确实没谁了,算了,千古一帝就千古一帝吧。”刘襄有钱,可也缺钱,他想做的事太多了。

“细君不知,非我吝啬,金川卫要修棱堡,还有长安通往西域的大道,三千六百里啊,得用金银铺过去,这条路不修不行。

黄河两岸几千里长堤,关乎千万生民,也必须得修筑。

新占的车师六国,需要引水渠,开荒地,屯民屯兵,那里是掌控西域的根基,不能放弃。

弘农刚刚迁民,河南尹仍然一片荒芜,需要移民开荒。

钱不够用啊。

更何况,还有出兵攻伐江淮以南,汉室绝不可与逆贼并立,天下终归是要统一的。朕不能把钱花在享乐上,只是委屈了细君,你莫要怪我。”

甄姜咬着下唇,坐到了刘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依偎在夫君坚实的臂膀上面。

“妾与夫君一体,夫君当初做反贼,妾就做贼婆娘,夫君要做明君,妾就做贤后。反正都嫁了,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条路走到黑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