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楼下的音乐喷泉亮了起来, 花式喷泉表演搭配着五彩斑斓的灯光,东欧的夜刚刚热闹起来。

电话另一头,沈漾久久听不到傅时一的回应, 不由担心起来。

“时一, 你…”

“我知道了。”

傅时一闭上眼睛, 嗓音有些沙哑,挂断了电话。

王秘书按吩咐订了最近的航班, 傅时一独自回国,落地时是凌晨,沈漾亲自开车等在机场外。

沈漾接到傅时一, 在他坐到车上的一瞬,便知道他没有休息好, 眼底的血丝很重。

雾蒙蒙的破晓,汽车的大灯开着, 沈漾开车驶向市区, 时不时透过倒车镜打量坐在后排的傅时一。

“不会一宿没睡吧?先眯一会,到了市区我叫你。”

“何家人联系你了?”傅时一询问。

“没有,何总这次车祸来得太突然, 何家的几个儿子正合力封锁消息, 目前知道何总过世的人不多,”沈漾说着顿了顿:“何总目前被安置在京北的圣通殡仪馆,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先去医院, 何家的保姆给我打电话, 沈奶奶昏迷住院了。”

傅时一疲惫的闭上眼睛, 仰头靠在颈枕上。

沈漾闻言, 几番动了动嘴唇, 最后还是只道了个好字。

何老夫人沈珍入住的是一家私立医院。

主任医师陪同傅时一乘梯上楼, 到达病房,护士刚端着血压仪出来,见到主任,汇报道:“病人醒了。”

傅时一走进病房,宽敞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沈珍和保姆两个人。

主任医师询问了一些情况就离开了。

“时一来了…”

自动升降的病床被稍稍调高,沈珍躺在病**,侧头看着床边的傅时一,气息虚弱的开口。

“奶奶。”

傅时一应了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去看他了吗?”沈珍抬了抬手指,最后十分吃力的落了回去。

傅时一见了,主动握住沈珍的手。

“我刚下飞机,奶奶要听医生的话,保重好自己。”

沈珍听见如此回答,便知道傅时一没有去见何绍仁,也知道父子间的仇,至死也没能获得原谅。

“我的身体我清楚,没多少日子了,只是担心你们这些小辈的。”

沈珍说了一段话,呼吸都变重了,缓和了好一会,才又继续开口。

“尤其是你,时一,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孑然一身,连个身边人都没有。”

“他是我生的,知子莫若母,他造的孽我心里都清楚,可是好孩子,你千万不要因为他的错,而影响了你自己的一生,你也该找个人成家,好好过这一辈子。”

傅时一握着沈珍的手紧了紧。

“我知道了奶奶。”

傅时一陪着沈珍,等她入睡,才叫了保姆到门外。

“何家没来人陪吗?”

“白天是明语小姐在陪着,晚上是我陪着,”保姆说着看了眼时间:“明语小姐应该也快过来了。”

傅时一又问:“何明昊和何明杰呢?”

“大少爷和三少爷都在家,余下的几位少爷也都回何家了。”

傅时一点点头,嘱咐保姆若沈珍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随后又去见了主治医师。

“病人是高龄了,身体的各项器官衰竭,这个年纪精气神是很重要的,何总的过世对老人家的打击很大。”

主治医生先叹了口气,接着又道:“不过您放心,我们必然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好老夫人。”

傅时一走出医院,沈漾等在车里,他走过去,拉开驾驶室的门。

“下来。”

车内的沈漾一愣:“你要干嘛?”

“你不用管我了,我想自己转转。”

沈漾有些迟疑,但还是先下了车,并肩站在傅时一身边,担心道。

“那你…注意点,我手机开着,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好。”

傅时一低身坐入驾驶室,沈漾从外面帮他关上了车门。

清早飘起雨来,细雨如丝刮落在挡风玻璃上,大雾散尽,清早街道上车辆寥寥。

傅时一独自驱车,在空旷的路面飞速驰骋。

脑海中尘封的快要褪色的记忆一幕接一幕如潮水涌上来。

他初到何家时十二岁,那年母亲刚刚过世,他被何绍仁派人接过去,记忆中那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好像只见到了何绍仁寥寥数面。

他未能从何绍仁身上感受到一丝父爱,同样他也没有在何绍仁身上看到对他母亲一丝丝的愧疚。

后来他离开何家,走得那天何绍仁身后站着他刚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一个比他还大一岁,另一个才四岁大,小孩吃着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瞧他。

多么讽刺又可笑的场面啊。

何绍仁居高临下,面对他的控诉,冷漠说了句。

“你母亲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但她不肯,你不要学她,要做个聪明人。”

傅时一握着方向盘的手不断用力,手背青筋凸起,车速越来越快。

就像他太早看清楚了何绍仁这个人,时隔多年,当何绍仁再扮起慈父时,他清醒的知道,何绍仁对他的热络不是父爱,也不是多年亏欠的补偿,而是包裹在亲情糖衣下的利益驱使罢了。

京北细雨如丝织网版密密笼罩天空。

汽车停在圣通殡仪馆外。

庄严肃穆的白色殿堂,道路两侧青松挺立,清早的殡仪馆静谧而清冷。

傅时一站在通往正门的台阶上,冷雨滴滴点点的落在他的鼻梁上,时间久了,肩头的衣料淋湿一片。

*

纪瑰夏接到傅时一电话时,刚把做好的浮生沼泽端给坐在吧台前的赵长安。

“喂?”

纪瑰夏接起电话,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声音下意识变轻了。

“出来。”

纪瑰夏心头一动,满是意外的朝窗外看。

“你回来了?”

“嗯。”

傅时一嗓音很低,带着沉浓的疲倦。

纪瑰夏推开店门,便见隔着几米远,傅时一倚着车门等在那。

纪瑰夏抬手遮在头顶,迎着毛毛细雨朝傅时一跑过去。

她在他身前刚刚站定,那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还未来得及问出口,突然腰间一重,她被傅时一很用力地搂入怀里。

纪瑰夏鼻尖撞在傅时一硬邦邦的胸膛,她闻到他身上很重很重的烟草味。

傅时一搂着她的手臂还在不断收紧,极用力地锢着她,纪瑰夏有些懵,抬头看见他眼底血丝密布。

“是…出什么事了吗?”

傅时一抱着纪瑰夏,闻言抬手拨了拨她鬓侧被细雨打湿的碎发,揽着她的腰,转身拉开车门。

纪瑰夏坐入车里,看了看前排驾驶坐上空着,她向左侧挪了挪,等傅时一低身进来。

车门关上,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纪瑰夏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傅时一现在情绪很低。

“是出什么事了吗?”纪瑰夏低声询问,见傅时一不语,又补充:“你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好?”

傅时一闻声转头去看纪瑰夏,她侧身坐着,背对着车窗,雨天光线不明,几道稀疏的光影从她背后落进来,穿过她耳边的碎发,在她白皙的脸颊留下一道光影。

她看他的眼睛,美丽、明媚、最重要的是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对他的担忧。

“你觉得我刚从国外回来,一下车就看见你和别的男人谈笑,我心情会好?”

纪瑰夏闻言抿了抿嘴唇,解释道:“赵长安是来这边办事,顺路过来坐坐。”

傅时一先是点了点头,好像接受了这套说辞,可随后就问:“你为何要与我解释?”

纪瑰夏轻轻蹙起眉头来,嘟囔道:“不是你先阴阳怪气的吗?心情不好就来找我寻开心,什么人呀。”

傅时一听到纪瑰夏的抱怨,难得唇角勾了勾。

“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傅时一看着纪瑰夏的眼睛,缓了缓回答。

“何绍仁…昨天过世了。”

纪瑰夏闻言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看着傅时一,轻声说道:“你、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提前回来的。”

傅时一点了点头。

车厢内陷入了沉默。

纪瑰夏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傅时一与何绍仁之间,不似寻常父子,她一时间竟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沉默延续了许久,傅时一忽然开口:“和你讲讲我的母亲吧。”

何绍仁与他母亲之间,是一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

一个是情场老手,一个是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似乎从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天,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傅时一便是在这段充斥满欺骗与背叛的感情里出生的。

他的母亲深受打击,无法接受何绍仁提出的齐人之福,生他的时候难产,此后身体一直不好,去世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二岁。

纪瑰夏坐在傅时一身边,她知道他此刻的平静是伪装出来的,她能看到他因极力克制而变红的眼底,她明白他的难过,她比谁都清楚那样的滋味。

傅时一极力克制的情绪,还是在此刻爆发了。

“他对我的伤害,我可以因为他不在了而释怀,”

“那他对我母亲造成的伤害呢?这笔账又要怎么算?”

“我明白,我明白的。”

纪瑰夏用力握住傅时一的手,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有些人有些事,是永远无法被原谅的。这些与生死无关,你不必逼着自己去释怀。”

傅时一闻言静静看着纪瑰夏,看着她认真到有些严肃的小脸,忽然低声笑了笑。

纪瑰夏被傅时一突如其来的笑弄得一愣:“我…我…”

“我知道,”傅时一反握住纪瑰夏的手:“谢谢你安慰我。”

纪瑰夏被傅时一这突然的郑重弄得有些害羞,她试着转移话题:“我去给你做杯咖啡吧。”

“这几天有了个新的特调配方。”

纪瑰夏话落刚一动,便被傅时一握着手臂拽回来。

“陪我待一会。”他沉沉开口:“我等下还要赶飞机去荷兰,咖啡回来再喝。”

纪瑰夏闻言,‘哦’了一声,便乖乖坐下来。

她的手被傅时一握着,手心渐渐出了层薄汗,她抬头去看傅时一,发现他正在看着她。

视线相撞,纪瑰夏心尖一轻,忙移开目光,她正觉局促,手腕上突然一凉。

傅时一从上衣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链,带在纪瑰夏的手腕上。

“礼物。”

他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没有告诉纪瑰夏,这条手链是他在慈善拍卖会上与人几番竞价得来的。

这条手链说是出自欧洲王室,上面镶嵌的宝石流传至今多么稀有多么珍贵。

傅时一并不在意他们介绍的噱头,他只是在拍卖会场,看到这条手链第一眼时就觉得纪瑰夏会喜欢,他想这条手链带在她的腕上一定会很好看。

傅时一牵着纪瑰夏的手,果然,他的猜测是对的,她的皓腕雪白纤细,衬得这条手链愈加好看。

纪瑰夏有些脸红,她从傅时一掌心间慢慢抽回手,低下头,指尖拨了拨腕上的宝石手链。

“你干嘛买礼物?”

傅时一看着纪瑰夏害羞的模样,微微挑眉:“贿赂你。”

贿赂她做什么?

纪瑰夏没问出来,因为她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危险性。

傅时一动身去机场了,纪瑰夏回到咖啡店,赵长安还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

“小夏,”赵长安先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你和时代的傅总,好像…很熟?”

纪瑰夏闻言抬头看向赵长安,看到他略带紧张的神情,片刻后笑着点了下头。

“嗯,还好。”

*

纪瑰夏特意找了个工作日的傍晚,提前闭店,打车去了老宅。

她出国五年,之前房产在白志鹏名下,舅舅也没有派人打理,大门上的锁已经生锈。

纪瑰夏推门走进去,屋外的园子已经荒了,杂草丛生,墙角还有不知谁丢进来的垃圾,院子里杂乱一片。

她踩着熟悉的石板小路向三层小楼走,进了门,记忆中那熟悉的场景与眼前的一景一物渐渐重叠。

家具都积了灰,脚踩在地板上也‘咯吱咯吱’的响,纪瑰夏一层一层走上去,最后在她的房间外停住了脚步。

纪瑰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抬手握住积满灰尘的门把手,推门进去,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洒入房间里,床前的柜子上摆着相框,她伸手拿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略微褪色的照片上,母亲的笑容沉静而温婉。

纪瑰夏抱着相框走到窗边,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染了一隙天际。

纪瑰夏低下头,看着腕上的宝石手链在熠熠闪光,她想起那日在车上,傅时一极力克制却还是失控的愤怒和悲伤。

很不幸,他们都没有生在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里。

越是这样,她便越觉得,傅时一更应该拥有属于他的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是这些,于她而言太难了,这是她没有办法给他的。

纪瑰夏在别墅一直待到晚上,家里的每一处她都走了一遍,记下了需要整修的地方。

手机响起,纪瑰夏看到号码蹙了蹙眉,疑惑的接起来。

“请问你认识沈漾吗?”

“认识。”

“你是他妹妹对吗?”

纪瑰夏闻言一顿,沉默片刻:“…嗯,我是,有什么事?”

“这里是上航区派出所,你过来领他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