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白衣少年姿势美妙,每一步宛如行云流水般,配上那般容貌,倒真是蹁跹飘逸,宛若天人。只是那张脸此刻狠厉得有些狰狞,手中长剑宛若吐信毒蛇,闪电一般疾驰而来。皇帝虽然气势慑人,可自身武艺却不高强,这等狠招,攻的又是致命之处,当真不易避开。眼瞅着那柄长剑,明明已经刺中皇帝,那少年脸上,已经带了志在必得的笑容,底下尖叫声,呼救声响成一片。皇帝此刻已回过神来,面上略带吃惊,却冷哼一声,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讥讽嘲弄,冷冷瞧着那名刺客。

眼见那剑尖已刺入皇帝衣襟,那少年手腕使劲,却怎么也刺不穿他的胸膛。他不由脸色大变,却听得咔嚓一声,旁边银光一闪,那柄长剑竟然被生生折断。紧接着那银光再度重现,于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形,少年惨呼一身,肩、腹、手同时数道血箭射出,整个人宛若断线风筝,直直跌下楼去。再看皇帝身前,站了一个面带寒霜,手持银刀的瘦削矮小男子,此人相貌平凡,一身葛衣,真是放入人群中再也寻不出来。然一旁观望的人却认出,这人正是才刚第四顶轿子中出来的,只是委实太过平凡,众人视线均集中在皇帝王福全等人身上,不曾想遗忘了他,却不知,此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离魂刀郭荣,嘿嘿,这许多年未见,却原来,躲入大内当了皇帝身边一条狗。”袁绍之一见之下,脸上带着意味未明的微笑,淡淡地道。

林凛在宫中时间不算短,却从未见过这位离魂刀郭荣,想来是皇帝得意爱将,否则不会出任离京侍卫。他再一看,王福全已跃下楼,指挥官兵封锁当地,一应嫌疑不得放走,不由暗自叫苦。那少年刺客扑到地上,呕出好几口鲜血,眼见毙命再即。王福全一把上前,点了他好几处大穴,防他自杀,再扯下他的面具,果然是旁人装扮而成。王福全哼哼地踹了那刺客一脚,却听皇帝在楼上冷冷发话:“杀了。”

“爷,此人尚未审讯……”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狠厉,冷声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竟然也敢假扮天潢贵胄,罪无可恕,杀!”

“是。”王福全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顷刻砍下,咕噜咕噜滚了下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围观百姓中抽气连声,均吓得噤若寒蝉,瑟瑟发抖,有那胆小的登时便吓昏了过去。

皇帝面不改色,那眼底却隐含怒气,目光凛冽地扫了一遍与那刺客一同游街的男男女女,那一干人全都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敢作声。忽然目光一闪,瞧上林凛他们那边,定定瞧着,林凛早吓得退后三步,不敢在栏杆处露面。白析皓与袁绍之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底看出忧心忡忡,却又装作镇定,袁绍之甚至微微一笑,拱手朝皇帝抱了抱拳。

皇帝微微一笑,侧头对身边那犹自擦着满头冷汗的州府周大人耳语几句。却见那周大人满脸惶急,竭力反对什么,皇帝面色一敛,顿时又把他吓得忙不迭点头称是。随即爬起,屁滚尿流地奔了出来。袁绍之暗叫不妙,沉声道:“不好,他注意到小凛了。此人莫非看出小凛才是真身?白老弟,你的易容术,何时变得如此不济?”

“无妨,我正好想领教领教离魂刀的厉害。”白析皓眼中冷光一闪,握住林凛的手,柔声道:“莫怕,此地非皇宫大内,咱们斗得过他。”

林凛眼中的惊慌渐渐平复,想了想,道:“我觉着,他未必认出了我,只是,看我长得像。”

“若是那样,咱们就更不必轻举妄动。”袁绍之微笑道:“打也打得过,对方若设下毒药迷药,咱们这有的是比他厉害千百倍的,怕他个鸟。便是对方调兵遣将,可奈何咱们能擒贼先擒王,我说,不若稍安勿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林凛却微微发抖,颤声道:“可我,我不想见他。”

白析皓忙将他揽入怀中,抱着道:“不见就不见,咱们回吧。”

他当机立断,立即替林凛罩上狐皮大裘,揽着他的肩拥了出去,袁绍之道:“莫急,那人来了。”他话音未落,却见雅座之门被人哗一下推开。益华州府周大人领着一干手下官威十足走了进来,哪里有才刚半点谄媚之状。见了他们三人,也不寒暄,打量了林凛几眼,见不过是个满脸病色的少年,冷哼了一声道:“你走了运了,那边那位爷请小公子过去聚聚。”

“哥,我不去,他们刚刚还杀了人,他们是坏人。”林凛躲在白析皓怀里哼哼唧唧地道。

白析皓暗自好笑,却搂紧了他,道:“莫怕,哥在这,不会让坏人欺侮了你。”他眼内精光一闪,道:“承蒙错爱,可在下幼弟顽劣,又身子单薄,不能冲撞了贵人,还是不见了。”

那周大人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也没强拉人孩子见什么贵客的道理。”袁绍之笑笑道:“我听闻益华州府大人最是公正严明,爱民如子,治下三年,百姓安居乐业,政务清明,不知阁下这等与强盗无异的行径。你再纠缠不清,小心我一纸将你告到周大人那,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周大人只觉被人扇了一耳光,脸上不觉悻悻然,这下倒不好出言威吓,强行拉人了。可那上头的命令下来,他有几个脑袋敢挡着?想了想,不觉缓和了脸色,温言道:“小兄弟,那边那位,可是京城里来的贵人。如今只是邀你过去叙叙,别无他意。”

“我不要!”林凛将头埋入白析皓怀里,闷闷地道:“我不要离开我哥半步。”

那周大人瞧林凛模样,却是一幅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做派,更兼看着年纪尚小,一脸病容,只怕是被那当哥的捧在手掌心疼着。如今贸然让人孩子过去,不请大人,如何肯依?他立即便道:“那是自然,大公子也请一并前往。”

“谢了。”白析皓淡淡地道:“舍弟身有弱疾,不能断药,这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还得回去喝药,这位先生美意,我兄弟二人心领了,就此告辞,请借道。”

“想走?”周大人笑道:“只怕不行了。才刚刺客的事,诸位也瞧在眼底,这里人人脱不了嫌疑,待城防军并京里大人们一一盘查,洗了嫌疑,方能离去。几位不若移步那边,喝杯暖和酒,尝尝益华醉花楼的名肴,待诸事已毕,在下亲自遣人送你们回去便是。”

“这么说来,您的意思是,若我们执意要走,便是今儿个凶徒的同党了?”

周大人嘿嘿笑道:“不敢,三位如今是在下的贵客,请贵客移步吧。”

白析皓微眯双目,眼中寒意积聚,冷笑道:“甚好,如此贵客,我们当得起,只怕你未必请得起……”

就在此时,却听外头一声清亮的嗓门喊道:“佐良兄,怎的让你请个客人,请了半日还请不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英挺少年踱步而入,正是随皇帝南下的王福全。只见他扫了室内众人一眼,目光略微停驻在林凛身上,骤然一亮,随即又恢复如常,淡淡道:“既是这些刁民不待用请的,便用拿的好了。来人!”

外面立即闪入四名军士,王福全看着白析皓怀中的林凛,淡淡道:“拿下。”

四人蜂拥而上,白析皓面露冷笑,一个袖风,便让一人转了个弯,踉跄扑向另外一人,两人扑在一块,登时乒乒乓乓摔到一块。另二人见势不妙,立即拔刀,霍霍生风,砍向白析皓,白析皓微一侧身,还未动手,却见从袁绍之那边飞过来两支筷子,正擦中那二人腿间跳环穴上,那二人脚下一软,直直扑倒,撞翻桌椅板凳无数,引起好大一声巨响。王福全似是气坏了,二话不说,撸了袖子亲自上阵,便想亲自与白析皓过招。白析皓一手揽着林凛,单手与他打斗,过了几招,却觉此人拳下毫无内力,目光中带了隐约的焦灼。他微微蹙眉,却听王福全一个近身,耳语道:“以我为胁,快走!”

白析皓不再迟疑,一掌打在他胸口之上,再一反手,将之丢给袁绍之。袁绍之叹了口气,抓了一只筷子对准他的太阳穴,喝道:“谁敢拦着,我便不客气了!”

周大人当下呆住,让他放人,那皇上的旨意怎么办?不放的话,难道眼睁睁看那二品侍卫王大人命丧此地?他心里对王福全自作自受,擅自动手恨得咬牙切齿,面子上却只能道:“二位莫要冲动,贵人只是想请各位过去喝杯水酒,略聚聚而已,何必动手伤了和气?你们先放了这位小爷,咱们万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袁绍之押着王福全,一步步退出雅座,白析皓半抱着林凛,一步步跟着他。周围冲上来好些军士,个个提刀,却瞧着他们不敢妄动,想来王福全这一年地位蹿升甚快,颇有影响。袁绍之与白析皓相对一眼,却不将这些军士放在眼底,只是此刻带着林凛,既要保他周全,又要保他不受惊吓,颇有些难度。他二人无心恋战,均想着快快将林凛带走为好。

就在此时,却听耳畔一声风响,银光一闪,银刀已至跟前。袁绍之嘿嘿冷笑,拉着王福全东倒西歪,避着那银刀攻击,他身形笨拙,瞧起来甚为狼狈,可却总也堪堪避开银刀招数,倒让那持刀的郭荣低低“咦”了一声。他一柄离魂刀成名已久,十多年前,武功便已位入当世一等高手之列,此十余年从未松懈,一柄银刀,早已使得随心所欲,比之当年,又入一个新境地,已经很久未遇到敌手。此时一见袁绍之身法,便大感兴趣,手下再不顾及王福全性命,招招狠毒,倒似乎恨不得与袁绍之拼个你死我活一般。袁绍之“哎呦”之声大起,顷刻之间,一幅衣袖已被削落。他大喊大叫,后退一步,一把掐住王福全咽喉道:“再他妈攻击老子,老子就捏死这个小杂碎!”

郭荣却不理会,正要上前攻击,却听得一声低沉威严的喝令:“住手。”

他一听此言,立即收刀,毫不犹豫,随后侍立一旁,面无表情,仿佛适才龙争虎斗,从未发生。二楼围着的军士纷纷散开,一个身材魁梧,不怒而威的男子缓步走来,正是当今天子,微服私访的萧宏铖,只见他冷冷扫了周围一眼,慢慢道:“不过让你们请个人过来陪我喝酒,就弄成这副模样,真是丢人!都收了兵刃!”

众人一听,无不从命,顷刻间兵刃入鞘,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扫而空。他负手而立,犀利的目光直直看向躲在白析皓怀里的林凛,胸膛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激动,过了半响,方道:“在下并无为难之意,尔等无需慌张。这位小公子身材形容颇似在下一位故人,不知可否抬头一观?”

他天子气度,威严摄人,白析皓却傲然不惧,沉声道:“对不住,舍弟胆小腼腆,不惯见生人,更不想见那兵刃相向,蛮横威逼的陌生人!”

萧宏铖皱了眉头,眼中似有怒气,却在打量他怀里畏缩的身影后,视线转柔,缓缓道:“下人们办事不懂规矩,冲撞了三位,我回去后定会严加管教。幸好没有吓到小公子,不知可否容在下做东,摆上一席,为你们压惊?”

白析皓道:“多谢美意,只是舍弟身子单薄,每日不敢误了用药的时辰。先生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断不会无故留一个病人在此耽搁不是?”

萧宏铖眉目一动,道:“身子不好?哪里不好?我这里带有良医名药,阁下若不嫌弃,便待在下略尽点微薄之力,也算为今日之事赔罪可否?”

他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若是一般人,白析皓还真得给这个面子,可对方是天启朝九五之尊,如何能留下了推杯换盏,攀攀交情?白析皓眉毛一扬,正待拒绝,却见怀里的林凛一动,转头过去,恶狠狠地道:“我才不稀罕你这大恶人的东西,我哥哥自会给我治病买药,用不着你,哼!”

萧宏铖此刻近看他的相貌,眼中明明白白掠过失望沮丧,黯然神伤,他垂下头,长叹一声,道:“是我强人所难了,你们放了我的侍卫,走吧。”

“谁信你这大恶人的话,你,你刚刚还,还命人将一个人的脑袋砍下,”林凛满脸苍白,既惊恐又愤怒地看着他,骂道:“我们放了那个人,你不命手下一窝蜂而上才怪。”

萧宏铖呆呆地看着他,眼前少年,相貌明明未及昔日晋阳公子的万分之一,说话幼稚冲动,分明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可不知为何,却总也令他忆起那人,他苦笑一下,竟然难得好脾气地道:“你待如何,才能信我?”

“你,你亲自下令,让他们答应不追我们。”林凛转了转眼珠,忽然仰头,讨好地看着白析皓,笑道:“哥,是不是这样?”

白析皓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发,道:“是,真聪明。”

林凛仿佛得了勇气,转头道:“哪,你答应是不答应?”

萧宏铖神情恍惚,依稀记得,琼花阁内,那人设计令自己不得不写下赐婚恩旨;韬光殿内,那人丝毫不惧,为自己出宫据理力争。那张绝美的脸上,时而淡漠,时而讥讽,时而傲然,时而激愤,可却从未有看过他,听过他,如眼前这个少年一般,带了三分天真,三分任性,再加三分撒娇的口吻,这么问过自己“你答应是不答应?”

“你答应是不答应?”若是那人说这句话,该是目光如水,声调柔和的吧?若是那样,只怕他要天上星辰,自己也会搭建露台,想方设法去弄吧?萧宏铖心中大恸,视线有些模糊,眼前这张病怏怏的少年的脸,似乎与记忆中那张精美俊雅的脸重叠,恍然之间,似乎萧墨存穿过那些往事,来到自己眼前,似笑非笑地问:“哪,陛下,你答应是不答应?”

萧宏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挥挥手,哑声道:“好。传我的话,众军士退下醉花楼,不得为难他三人。”

他负手而立,静默地看着那与萧墨存略有些相似的少年被他哥哥如珍似宝的拥着走远,看着他们走出视线,又放回了王福全。那孩子似乎仰头向兄长邀功,其兄长宠溺异常地揽住他,不住点头,微笑说着什么,似乎对自家孩子些许长进均不吝夸奖。他不觉浮上一丝苦笑。看来这孩子命不错,至少有人真心疼他爱他,不像墨存。他想到这个名字,胸中一阵抽痛,骤然间只觉疲倦不堪,皇权争斗,权势计谋,三十年的生命回首之间,忽如过眼云烟,依稀仿佛,只余下一个身影,只余下一双洁白如玉的手,那双手,握在掌中,微凉柔软,任那朝中多少波涛汹涌,仿佛只要握住这双手,便有了,温暖和安详。若从一开始,便紧握住那双手,该有多好?

萧宏铖闭上眼,忽觉压抑甚久的两行热泪,就要倾斜流下。可他一个杀伐决断,君无戏言的天子,如何能当着人流泪示弱?他习惯性地伸手按额,遮住眼睑,忍下那流泪的冲动,忽然,一个细节在他脑海中点亮,萧宏铖骤然睁开双眼,激动得身形颤抖,大喝道:“快!来人!去,不惜一切,也要将才刚那三个人拦下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