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醉花楼乃益华城最大一处酒楼,临水而立,水榭厅堂,彼时天色尚黄昏,这里却早早点上灯笼,望过去明晃晃的一片,宛若龙宫水洞,印着波光粼粼,说不出的剔透美丽。这酒楼菜肴远近驰名,另有一样拿手绝活,便是陈酿“醉花红”。此酒十年方成,因而极是难得,到开封之日,供不应求,富贵人家均得早早下定,方能分一杯尝尝。也不知袁绍之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方能一下定下一坛,如此下工本,倒让林凛与白析皓叨了光。

白析皓二人仍旧扮作飞鹰堡大小两位少爷模样,只瞧得袁绍之啧啧惋惜,尤其见到林凛一张倾国倾城的相貌顷刻间遮掩殆尽,成为一个平平无奇,面带病容的少年,更是跺脚兴叹暴敛天物。林凛见白析皓易容也不避袁绍之,便知此人深得他信任,只怕白析皓约见此人另有用处,不是单单访友叙旧,遂也不多话,由着袁绍之观看,未了还微微一笑,道:“袁大哥,析皓的手艺,可还瞧得过眼?”

“马马虎虎。”袁绍之笑了笑道:“只小凛呆会记着穿上高领围脖之类。”

林凛一愣,随即明白,自己脖颈肌肤晶莹剔透,与那满脸菜色,确实有所差别。只是天启朝少年不比成年男子束发高髻,却惯作散发,另于发顶加金珠玉坠,编辫子垂于脑后,并于额头覆上横抹,上镶嵌珠玉金银等物。如此一来,加上夜色朦胧,其实倒也不易察觉肤色差异。但若遇到的是袁绍之这等老江湖,一眼便看出破绽,林凛一想有理,便含笑道:“多谢大哥提点,林凛遵命便是。”

白析皓的易容术精妙异常,不若人皮面具僵硬死板,却是依照人脸原有轮廓,修修补补而成。须知大千世界,人人脸上均只有五官,可这相同部位,却演变出亿万不同相貌,并非五官与五官之间差距多大,乃基于变幻多端的组合,遂成迥异面貌。林凛原有的脸上五官无不精致到极点,糅合一块,却又精心设置,比例恰当,因而无论是谁乍见他的容貌,无不惊为天人。这等人改起相貌反倒比寻常人容易,只需将那五官中恰到好处的比例打破,便能让那绝美相貌,沦为平淡无奇。因而装扮后的林凛,乍见之下毫不起眼,细看中与原有面貌又有三分相似,只是这三分相似,却还笼罩着颓丧病气,与他原有那等皎月高洁的气度相去太远,因而只能勉强称为清俊而已。

这里终于装扮妥当,白析皓点了四名侍从,携了林凛,与袁绍之一道前往醉花楼。一路上只见满城鼎沸,热闹异常,大街小巷中人人穿上好衣裳,涌向花街,盼着占个好位置看舞龙耍狮。他们一行人入了醉花楼二楼雅座,袁绍之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独得包间一处,在水榭另一旁,开了窗正对花街,在此时节,却是千金难求的观景好位子。一眼望过去,满街张灯结彩,玉树琼枝均挂满霓裳霞批,低下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男女老少,皆喜气洋洋。

许是被街上的喜庆感染,林凛嘴角擒笑,一双明眸熠熠生辉,笑道:“好一派盛世光景,这里的百姓,逢此佳节,均如此热闹么?”

袁绍之笑答道:“小凛才刚盛世二字虽是过誉,然却也道出些倪端,今年政通人和,又推行秋冬粮食两耕,谷物丰收,吃饱穿暖了,人才会有余钱有闲情来过节,说起来,今年倒真是这么些年,最为热闹繁华的。”

旁人不知,白析皓却心知肚明,那秋冬粮食种植法却是昔日晋阳公子的手笔,想到为天下百姓带来温饱安乐的人,此刻便坐在自己身旁,心中甚是骄傲,忍不住伸出手去,于桌下轻轻攥了林凛的手。

林凛朝他微微一笑,道:“却不知那坛陈酿,何时方得?”

袁绍之哈哈大笑,道:“就来了,小凛不擅饮酒,想不到却比我等老酒虫还急。”

他话音未落,却见一个模样精干的小二满脸堆笑,高声唱诺道:“醉花红一坛,上咧——”

随后两名小厮抬着木台而来,上面红绸布中置着小小一坛雨过天青色坛子。袁绍之一见之下,眼睛都直了,忙不迭站了起来,迎上笑道:“快快,置酒置酒。”

那小二也是见惯不惯,将三个敞口白瓷碗放在三人面前,熟练拍开坛子泥封,顿时一股浓烈酒香扑鼻而来,再缓缓将酒液注入碗中,只见其色绿得无有杂质,衬着那莹洁瓷碗,真若上等翡翠一般。小二笑嘻嘻地道:“十年陈酿醉花红,各位爷慢用。”

袁绍之喜得合不拢嘴,从怀中摸出一个红包,递了上去,那小二也不推辞,放在托盘中,又退了回去。林凛奇道:“为何要给红包?”

袁绍之只顾着盯着酒看,头也不抬道:“这十年佳酿,今朝得饮,好比姑娘出嫁,新妇入门,娘家怎么着,也该讨些彩礼回去不是?”

林凛笑道:“比得好,袁大哥,我瞧着你的模样,可不就是心急拜堂的新郎官么。”

“新郎官有个屁好,”袁绍之眯着眼喝了一口,啧啧称奇,笑道:“老子便是一口气娶十七八个媳妇儿,也比不上坐这醉花楼上,喝口小酒来的畅快淋漓。”

白析皓与林凛闻言皆哈哈大笑,也随意饮了一口,此酒芬芳扑鼻,入喉后更有连绵未绝的醇厚之意,林凛只饮一口,便已是双颊酡红,眼中带了三分水意。白析皓宠溺看他,低声嘱咐道:“只一口,不能多了。”

林凛微笑点头,正待说话,却被楼下一阵锣鼓震天惊起,他往窗外望去,却见醉花楼曲折蜿蜒的长廊式楼间雅座,此时已经坐满了人,瞧着那穿戴打扮,多数是益华城中的达官贵人。此时热闹嘈杂,并无人朝他们这多看一眼。林凛瞧楼下花街,现行锣鼓已到,才刚拥挤的百姓被一对官兵分开两边,他正感奇怪,却见一行四抬轿子,慢慢过来,两旁护卫森严,显是来了什么要人。袁绍之见他神情专注,便也凑过去瞧了一眼,随口道:“哦,那是益华城州府周大人,极是精明强干,为官也算公正严明,只是不好亲近,奇怪,今儿个怎么倒想起与民同乐霈恩均了?”

白析皓笑笑道:“一年难得乐一回,这官再怎么着,也是父母官,这点样子装来何难?”

林凛瞧着被官兵推搡驱赶的百姓,皱眉道:“若是这般,是扰民还是与民同乐,还真是未知,不好……”

林凛的视线骤然变冷,仿佛见到什么不想见的东西,白析皓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见那轿子停下,一个身穿常服的富家老爷快步而出,瞧着周围官兵对他的恭敬,当就是那什么周大人。只是这位周大人却不忙进楼,只躬身到另一旁轿子候着,那轿子里的人也不出来,却是其他两台轿子内抢身出来两名男子。其中一位年纪轻轻,却身板标挺,英姿不凡,那张脸,便是隔了老久,白析皓也能一眼认出,那便是当初南巡一路,伺候萧墨存的贴身小厮,后来变故后,被擢升三级,成为大内最为年轻有为的二等带刀侍卫王福全。

白析皓骤觉林凛握在自己手心的手变得冰凉颤抖,脸上虽被易容等物遮掩,但眼睛中那惊慌失措却掩饰不去。他暗叫一声糟糕,隐隐约约猜到什么,果然,只见王福全卑躬屈膝地朝那轿子里的人说了什么,随后,便有一魁梧男子,慢腾腾下了轿。那男子虽然一身普通锦袍,可却目带睥睨,不怒而威,若不是常年发号施令,为我独尊的人,怎么可能养成那样的威仪和贵气?便是从未正面瞧过,白析皓也知道,那个人,便是天启朝当朝皇帝萧宏铖。

他心中一惊,当即便道:“凛凛,将目光收回来。”

这皇帝目光太过犀利,只状作不经意扫射,却已将周遭情形,查了一遍。所幸他并未抬头,因而也不曾看向他们所在雅间这边。林凛赶觅装低头吃菜,整个人背对了他们。白析皓与袁绍之视线一对,袁绍之拿碗站起,笑嘻嘻走过来,不着痕迹盖住林凛身影,林凛弓着身子,在一瞬间,已与他换了位置,变成袁绍之靠窗,林凛向内。

袁绍之以酒碗挡脸,看起来就像与白析皓相互敬酒,却面色凝重,沉声道:“此时要走反倒打草惊蛇,放心,他们也就是与民同乐,咱们就混在这民众之中,量他也不至于疑心到这来。”

白析皓点头,冷笑道:“便是发现了又如何?我就不信,凭我之力,此刻拿不下他!”

“拿得下却走不了。你当这人那么容易对付么?”袁绍之冷笑。

林凛此刻惊魂未定,睁大幽深的黑眼睛,白析皓瞧着心疼,恨不得立即将他揽入怀中好生安慰。却在此时,听得林凛道:“不对。”

“什么不对?”

林凛定定地看着白析皓,道:“这人,这人来此处于理不通。当日徐达升费尽心思,想引我等朝向一个地方,我虽不知具体何处,但却可以肯定,哪一处定然有可以解决凌天盟危机的人在。放眼天下,除了这个人,谁能在只言片语间,解了凌天盟覆巢在即的祸事?可是,这人此刻却在这里,难道我对徐达升,一直都猜错了?”

白析皓默然不语,袁绍之也不惊诧,半响,看了眼白析皓,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小凛聪明胜你百倍,你何不将所知道的与他说说?”

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我所知与他猜测本就差不多,若知道这人来了此处,我定带了他远远避开,哪里有到益华的道理?”

“析皓,你原本知道什么呢?”

白析皓蹙眉,终于道:“飞鹰堡打探的消息是,朝廷调集兵力,欲在启泰附近一举歼灭凌天盟余孽。我见徐达升不做声色将咱们玩启泰方向引去,便猜着他打的如意算盘。”

“因而你将之一举拿下,并带着我转换身份,往益华这边而来?”

袁绍之微笑道:“小凛,莫要责怪白老弟,他生xing懒惰,能想到此处,已是不易了。”

白析皓对他怒目而视,林凛却微微一笑,道:“我怎会怪他。只是现下情形,我们都猜错了一个关键处,但具体如何,我忽然之间,却不想知道。”

袁绍之奇道:“那是为何?”

“既然析皓已经决定我二人是飞鹰堡少爷,那飞鹰堡少爷,与这些事又有何干?”林凛笑着看向白析皓,道:“昔日有雷雨之下煮酒论英雄的壮举,今日咱们三人,却也可以坐视强敌在卧榻之侧,慷慨饮酒的豪情,来,林某敬二位。”他举起酒碗,先饮了一口,见那二人有些发愣,便道:“怎么,林某敬的酒,二位都不给面子么?”

袁白二人哈哈大笑,顿觉豪气冲天,也不顾那强敌或许虎视眈眈,或许老谋深算,均举了酒碗,对碰一下,仰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袁绍之一跃而起,抱起那坛子醉花红,替三人续酒满上,笑道:“痛快,白老弟,你我二人,竟不如小凛这等文弱书生有气概,强敌强敌,就是越强才越有趣,怕他个鸟,喝!”

白析皓点头微笑,一双眼睛,却定定看着林凛,柔声道:“纵有千军万马,我也定保你周全!”

林凛摇摇头,笑道:“错,是纵有千军万马,我也与你共同进退。”

三人正喝得热闹,全然将皇帝一干人抛却脑后,就在此时,却听得楼下锣鼓震天,林凛往下一瞥,却见舞龙耍狮的队伍蜿蜒前来,周围百姓阵阵欢呼,彩带彩纸,撒了满头。舞龙耍狮之后,却是戴面具一排精壮男子,手持木板,叩击起舞,试是模仿那远古的神将行列;林凛瞧得眼花缭乱,正在此时,却将一对对妙龄少女,手持花篮,且唱且跳,慢慢行来,后面簇拥一驾花车,车上立着一个白衣美貌少年,想是扮成春神,手持花篮,朝人群频频抛洒花瓣。林凛正觉着这少年无比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一般,抬起头,却见白析皓与袁绍之二人盯着少年的目光,也有些古怪,便道:“怎么了?”

“他很像一个人。”袁绍之道。

“我也觉着眼熟,像谁呢?”林凛皱眉道。

袁绍之笑了起来,道:“小凛,你不觉着,这少年有点像你么?”

林凛吃了一惊,这才仔细端详,固然,那少年身形相貌,倒真几分像自己未易容之时的模样,而且那一身文士装扮,乍眼看去,简直就是从前的公子晋阳。他疑窦重重,却听得白析皓冷笑道:“像个屁,他连凛凛一成的风采都没有,刻意学的有如何,不过是个赝品。”

电闪雷鸣之间,林凛忽然低呼道:“不好,这少年就是个赝品。”

那二人面面相觑,忽听得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声,三人一看,原来那少年如玉般的脸颊上忽然淡淡一笑,看向众人,似有似无之间,当真颠倒众生。就在此时,却听得那边雅座一声惊呼:“爷,不可!”

林凛循声望去,却见皇帝一下子站了起来,目光专注地看向那个少年,王福全大惊失色,站起试图拦住他,却被他伸脚踹开,身子往前凑近,似乎想极力看清那少年的脸。

这当口,白衣少年却款款浅笑,花车已慢慢行至皇帝所在雅座的楼下,林凛手心冒出冷汗,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正面直视皇帝那边。就在此时,皇帝的视线,竟然也转移过来,四目相对,林凛忙退后一步,皇帝却神情大变,目光痴狂迷乱,高大的身形,竟然有些微微颤抖,双唇微启,那吐出的两个字,便是不用看,便是湮没在鼎沸人声中,林凛也知道,那是在喊“墨存”。

千钧一发之际,白衣少年忽而身形一跃,一把长剑自衣内抽出,直直扑向失魂落魄的皇帝,周围众人,齐齐惊呼,那州府大人吓得浑身发抖,尖叫声脱口而出:“快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