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话一出口,房中寂静了一瞬,可她好似浑然不觉,闭目轻柔额角,似乎累极了。
姜珣只看了公主一眼便温和称是,转身出去传话。
伍溪张口想说什么,崔姑姑及时给了他一个眼神,他这才没开口。
这一头,东方明与妻子儿女已经入座,正与裴镇、秦敏交谈。
东方明十五岁便入了军营,在龙泉都督府一守就是十二年,期间经历大小战役无数,落得一身伤痛,以至于他年近不惑,实际看起来却苍老许多。
都是久经沙场之人,甫一见面,自然更聊得来。
不久,姜珣回来了,裴镇一个眼神东方明便有所察觉,转头时人已起身,连带妻子和一双子女也跟着起身,结果只有姜珣一人出来。
“殿下连日舟车劳顿,昨日便因身体不适在百源驿歇息了一日,方才拜见完长辈后已入院歇下……”
东方明和妻子左氏对视一眼,两人分明听出姜珣话中的深意,但谁也没有表现出半分情绪,连跟在两人身后的一双儿女也自始至终都安静乖巧,谁也没有乱说话乱动作。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东方明二话不说就要告辞,又道:“有劳姜长史将这些薄礼转送给殿下。”
姜珣扫了眼东方明从座后提出来的礼盒,还真是薄的很,几个油纸包裹着洛阳时兴的小食,上面还印着店铺的宝号,此外还有几个盒子,也不知是什么,但就包裹来说,还不如公主带来的伴手礼一半精美。
姜珣为难道:“未经殿下允许,微臣岂敢冒然收此厚礼。”
厚礼二字,颇有些讽刺了。
东方明一双儿女抬起头,悄悄看了眼这位公主近臣,东方明眉头微蹙,似在思索要如何应对这个场面。
“若将军信得过本侯,就由本侯代将军转交吧。”
裴镇一开口,厅内的氛围再次微妙起来。
长宁公主和长史姜珣的事情,是随着公主要驾临洛阳一事才被传开,在外人眼中,姜珣便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宠臣。
可等人真的到了这里,才知事实并非如此——公主来洛阳城的前一日,曾与宣安侯把臂同游,结果还遇到了流氓生事,最后是宣安侯英雄救美,那些流氓地痞被打的亲娘都认不出来,现在还在洛阳的州狱关押着,由宣安侯的兵马看押。
这二人与公主,皆是关系匪浅。
东方明连忙道:“既如此,就有劳侯爷了。”
裴镇往身侧看了看,兰霁立马走到了东方明跟前:“少国公交给末将便是。”
东方明:“有劳。”
姜珣看向裴镇,眼神尽是不赞成的意思,可裴镇看也没看他,亲自将东方明一家人送出了百里府。
等他折回来时,姜珣便站在道上等着他。
裴镇视若无睹往里走,姜珣忽道:“就算殿下对谁青眼有加,也未必喜欢被这个人所束缚,尤其是她明明已经表明态度的事,有些人却还要勉强她去做。”
裴镇的步子在一瞬间有滞缓之相,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大步走了进去。
兰霁见到裴镇回来,忙道:“侯爷,这东西……”
裴镇伸手提过,“我送。”
……
这一会儿的功夫,崔姑姑已经带人将公主的院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不得不说,洛氏筹备的很是用心,即便是细致如崔嬷嬷,也挑不出大毛病,只是按照公主近来的喜好做些简单的调整。
刚收拾好,宣安侯便到了。
崔姑姑与他见了礼,扫一眼他手里,转身进去通禀。
李星娆支着头养神,懒懒道:“他来干什么?”
崔姑姑:“侯爷手里提着东西,许是……有人送来的。”
李星娆睁眼,神色中闪过一丝疑惑,坐直了:“让他进来。”
裴镇进来后,将东西放在外间的茶案上,李星娆一会儿看看这些东西,一会儿看看面前的男人:“这是什么?”
裴镇:“定国公世子东方明为殿下准备的薄礼。”
李星娆眉梢轻轻一挑,表情逐渐微妙起来。
“东西已经带到,臣告退。”
裴镇刚刚离开,姜珣便从隐蔽处走来,他看了眼裴镇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房内。
公主收到这东西,似乎并未大发雷霆,也没有嫌裴镇多管闲事,姜珣脸色不大好看,若方才与裴镇正面对上,这结果无异于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姜珣沉着脸退了出去,另一边,李星娆盯着裴镇带来的东西,久久没有说话,崔姑姑心里打鼓,小心翼翼道:“老奴替殿下收起来吧。”
公主这才有反应,身体换回方才的轻松坐姿:“不急,拿来看看。”
崔姑姑确认自己没听错,利索的将东西呈到公主面前,一一拆开。
最上面是些洛阳本地的小食,即便只看油纸包上的宝号名字也能猜出来。
崔姑姑哭笑不得:“这定国公府送礼,还真是……”她想了半晌也没想到用什么词,索性把剩下的拆开了。
“这是野参,这些都是药材。”崔姑姑简单翻检了些,态度变了:“这都是好东西呀,补血养气,固本培元,殿下近来身体不适,想来是沿途颠簸劳累,正好补补。”就是包的普普通通,瞧着怪寒酸的。
李星娆一样一样检视,轻声道:“真是有心了。”
崔姑姑:“那这些东西……”
“收下。”
……
“这处便是姜长史的居所了。”兰霁指了指面前稍显老旧的房舍:“姜长史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会安排人为您准备。”
姜珣虽不待见裴镇,但对其他人还是保持着风度:“有劳兰将军。”
兰霁将人带到,功成身退。
房内只剩姜珣一人,他扫了扫房间的陈设,虽然已有人事先清扫过,但阴冷中伴着潮湿的霉味,可见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绝非舒适居所。
姜珣扯扯嘴角,走到茶座前坐下,没想到那看似洁净的坐垫,一屁股下去压起一股子尘气,呛的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裴、镇!
姜珣无名火起,甩袖一挥,案上几只破盏子被扫到地上。
哗啦啦几道脆响,房中无声无息进来一人,在姜珣面前跪下。
“东家。”
姜珣闭了闭眼,忍着火气道:“人现在在哪。”
“进城了,按照东家吩咐,我们一直盯着,没有放跑。”
姜珣缓缓睁眼,语气里有种明知故问的嘲意:“哪儿落脚的?”
对方顿了顿,“来芳楼。”
姜珣嗤笑,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
“此人痴好这口,但也敏感多疑,布控盯梢务必小心谨慎不留痕迹。若叫他心中生疑断了踪迹,你们的命就跟着一起断。”
“是。”这一声里多了几分畏然。
来人悄然离去,房中只剩姜珣一人,他又扫了眼这拿来敷衍他的居所,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勉强将连日来的火气压下去。
忽有一小吏疾行前来,冲他拜道,说是百里刺史为公主和各位大人设下了接风宴,特来邀请。
姜珣和声道了句“有劳”,应下邀约。
……
考虑到公主舟车劳顿,接风宴安排在晚间,中间的时间足够公主休息养神,宴请宾客都是公主同行的熟人与自家人,是不想有拘束的意思。
洛氏面面俱到,李星娆也很给面子,让崔姑姑出去应下洛氏,洛氏便欢欢喜喜去继续筹备。
崔姑姑想到公主先时对东方氏的态度似乎不大寻常,特地说了句:“老奴方才问了刺史夫人,今日接风宴,定国公世子一家也会列席,殿下方才没见人,晚些时候兴许就见到了。”
公主斜倚卧榻,闻言轻轻掀眼,看了崔姑姑一眼。
崔姑姑忙道:“老奴多嘴了。”
李星娆并没有追究这些,只是吩咐:“备水沐浴,再挑一套体面的衣裙,长辈们如此用心,别显得本宫轻慢了。”
等公主不紧不慢洗去一身尘埃,小憩一阵后,天色也开始暗下来,筹备了一整日的百里府,随着宾客登门变得热闹起来。
公主小睡醒来,由崔姑姑伺候换上华丽的裙服,又瞄了一个精致的妆容,钗饰无不名贵,携着通身的雍容华贵走出院落,众人无不屏息凝声站定行礼,垂首不敢直视。
待行至花园,原本热闹的园子骤然静下来,灯火阑珊处,精致的美人被拥簇而来,艳光并着华贵,将道道惊艳且唐突的目光震醒,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公主含笑免礼,优雅入座。
作为公主的近臣,姜珣早在公主来时便与身边的人揖手歇了话语,从容的穿过道道目光,来到公主身边坐下。
“本宫还以为你只会跟姑娘玩,看来是误会你了,你跟谁都挺能玩。”
李星娆面上带笑的说出这话,远远看去就像在与姜珣亲密低语。
姜珣配合的露出微笑,凹着嘴型:“微臣就当殿下是在夸赞了。”
“听说裴镇将你安置在行宫,那里能住吗?”
姜珣温声道:“有劳殿下挂念,裴侯安排的很妥当。”
“那你就好好住下,替本宫盯着行宫修建。”
姜珣回了声“是”,忽而有所感,转眼瞄向裴镇,这人不知何时看了过来,眼神和旁人不同。
旁人眼中是对他与公主姿态亲密的好奇和探究。
而他眼中是了然于心的戏谑,好似他刚才就在跟前,把他与公主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姜珣心头一动,后知后觉的抿了抿唇。
若裴镇可读唇语之言意,那他故意和公主亲密低语的样子,就非常的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频频在他面前处于下风。
正当姜珣心里那股邪火蹭蹭上蹿时,园中忽有鼓乐声传来。
宴席间奏乐助兴本是常事,可当李星娆循声望去时,眉梢倏地挑了一下——这些乐师们,长得真好看啊。
洛氏察言观色,笑道:“这是洛阳城里最有名的乐坊,乐师都是出自名师,曾有商贾欲重金收拢,可因庸俗市侩,愣是千金难求一曲,今知殿下驾临洛阳,他们是专程来献艺的。”
洛氏话一出,不少人转头看去,其中就包括裴镇和姜珣。
下一刻,两人的目光同时凝在那个位置最显眼的琴师身上,表情倏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