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星娆被送回寝殿时,议政殿上已经历了几轮争执。
宁恒一口咬定,装载花种的车既然是从满园拖出来,那就和原主脱不了干系,大魏对兵器管制如此严格,寻常人也弄不到这东西。
另一头,姜珣也很坚持,花种脱手转卖,就与满园再无关系,宁恒所谓的证据,只能证明那些花农私藏转运兵器,却没有直接证明花农与满园、长宁殿下甚至东宫有关的证据,就不能定罪。
局面短暂的呈僵持状态。
“陛下,臣有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宣安侯从容出列,也不知要为哪方出头。
永嘉帝见是他,神色一松:“裴卿有何见解?”
没人发现,姜珣在听到裴镇的声音时,眼中骤然划过的冷意和警惕。
裴镇:“眼下两方各执一词,已入死局,此刻应当另寻突破口。”
永嘉帝:“哦?裴卿以为如何?”
裴镇:“若臣没有记错,宁世子方才说过,并未抓获活口,唯一抓到的二人也成了死人,没有活口指证,宁世子坚持判定姜校书与贼人联合便没有道理,反过来,即便姜校书说并不认识那两个死者,也很难服众,事发突然,也没有过去太久,若此刻开始设法抓捕,或许会有转机。”
永嘉帝眼神一亮:“裴卿难道已有法子抓回贼人?”
宁恒一听,暗道不好。
裴镇若表示能将人抓回,岂不是显出他将贼人放跑的无能!?
“陛下!”宁恒抢在裴镇之前开口:“宣安侯所言极是!事发突然,贼人又早有预谋,这才侥幸逃脱,但臣已立刻部署人马去追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有活口作人证,自然能真相大白。”
姜珣垂着眼,肩膀微微一松。
永嘉帝沉吟片刻,道:“活口自然要捉拿,只是不可因此在城中掀起太大的风波。”
宁恒:“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此事算是安排好,但对于太子的处置,还得有个说法。
尚书令蒋蔚道:“老臣以为,此事虽不能断定与太子殿下有关,但在真相明晰之前,殿下也当避嫌,于东宫静候结果。否则,即便结果出来,也难免有人心存质疑。”
尚书仆射百里宏道:“老臣以为不妥,此事从根本上就没有确凿证据,却先将太子殿下作嫌犯对待,名为静候,实为软禁,即便事后查明真相与殿下无关,此举对殿下名誉的损害却难以消除。”
蒋蔚:“陛下,臣之言恰是为了维护殿下的名誉,倘若殿下不能置身事外,结果又如何服众?”
永嘉帝早已习惯了朝堂上这样的争辩,闻言转问其他人:“诸卿又有何看法呢?”
中书令韦平老神在在,“臣附议尚书令。”
太子脸色发沉,安静不语。
“陛下,微臣斗胆一言。”一位身着绿公服的青年忽然开口,引来一片目光。
永嘉帝看清开口之人,状似无意的扫一眼下方的裴镇,才道:“秘书郎有何见解。”
裴雍不慌不忙的说:“私藏兵器一案事关重大,尚书令认为太子应避嫌静候无可厚非,然事情未明了前便将殿下视同疑犯亦是不该,须知储君之名誉,亦是陛下之名誉。”
“微臣以为,凡事有进有退,有舍有得。”
“今朝太子殿下若愿避嫌配合,固然有委屈与名誉损害,但结果必然服众。”
“反过来,今日若有谁坚持殿下应避嫌配合,那么一旦证明殿下之清白,此人理当郑重的为太子殿下正名。”
“换言之,若证明了太子殿下于此事无关,还有因此事而生的不实传闻损害殿下清白,那就证明此人正名不力,可以问罪。责任是重了些,但身为人臣,都是分内之事。”
裴雍侃侃道来,为提议者增加了一些“发言成本”,压根无视早已脸色铁青的父亲。
大殿之上多的是位高权重之人,谁又随便发言了!?这是胡说八道的地方吗!?
尚书左丞裴静慌忙出列,跪地大败,“犬子无状,请陛下恕罪。”
“裴左丞此言差矣,”这次开口的,是太子。
他面向永嘉帝,从容一拜:“父皇,儿臣问心无愧,对此事亦不能容忍,若几日委屈便可换得真相,儿臣愿在东宫静候结果。只不过……”
太子看向蒋蔚和韦平:“若证明了孤的清白,再有流言蜚语,就要辛苦两位大人了。”
蒋蔚和韦平哑口无言,看向裴雍的眼神暗藏锋芒。
永嘉帝:“既然太子都已表态,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又看了眼仍然跪地伏拜的裴静,淡淡道:“裴左丞,平身吧。”
裴静战战兢兢起身,却听永嘉帝问,“朕记得,秘书郎是进士出身,入仕几载了?”
裴雍:“回陛下,微臣以秘书监正字释谒入仕,后升任秘书郎,今三载有余。”
“不错。”永嘉帝点点头,“年纪轻轻,不浮不躁,三载时光,足够磨砺了。朕今封你为刑部司郎中,协金吾卫将军宁恒共查此案。”
裴雍郑重一拜:“臣遵旨。”
永嘉帝欣慰叹道:“裴氏人才辈出,朕心甚慰。”
裴镇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跪地的姜珣眼神微动,目光在裴静父子和裴镇只见逡巡片刻,若有所思。
……
太子留于东宫等待调查结果,顶多是闭门不出。
姜珣就比较倒霉了,出狱不到十日,又下大理寺狱,以至于上次帮他准备笔墨写诗的狱卒见了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本人倒是淡定,整个过程中既不恐慌也不抗拒。
见他如此,押送他来的裴雍主动道:“这几日就委屈姜校书了。此外,关于找到花农的途径,买卖方式,和那些人的特征,姜校书需得配合提供。”
姜珣温和道:“当然。只是要劳烦裴郎中替下官准备笔墨,下官也好将所知的线索一一列出。”
裴雍见他如此配合,态度也很好:“有劳。”
很快,姜珣把自己当日找到花农收购残花的过程,账目所在,以及他印象里残存的花农形貌都描述了一遍。
等裴雍拿到线索离开后,姜珣百无聊赖的伸了个懒腰,弯腰将地上的干草堆拢堆拢,一屁股坐下来。
趁着周围清净下来,他开始将整件事情重新过了一遍。
大约也就半刻钟,姜珣起身,唤来那个与他相熟的狱卒,从身上掏出了一粒碎金子,微微一笑:“和上回一样,麻烦你了。”
姜珣的要求并不过分,狱卒高高兴兴收了碎金子,拿了东西,说了句“放心”,转身就走。
这次时辰有些久,狱卒一直没回来,就在姜珣怀疑是不是出什么意外时,有人来了。
裴镇身上还是赴宴时穿的衣裳,步伐平稳,不急不缓。
姜珣的表情淡了下来:“宣安侯莫不是来探望下官的?”
裴镇在牢门前站定,眼珠上下一动,扫他一眼:“这个时候来‘探望’的,多半是落井下石之辈,但本侯不同,我是来救你的。”
姜珣轻笑,不可置信:“侯爷,来救我?”
裴镇很正经的点了一下头:“当然,但本侯也不是什么人都救,得看看对方有没有诚意。”
姜珣闻言,心中的疑惑一下子解开大半,再看裴镇时,表情显然没有之前的温和。
“如此说来,下官倒更希望侯爷今日是来‘探望’。”
裴镇:“何解?”
姜珣:“落井下石者,多为袖手旁观的外人。可那些胸有成竹来救人者,往往就是设下陷阱的罪魁祸首。侯爷,是哪种呢?”
裴镇并不受他影响,摇摇头:“你会问出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足以证明你还没有弄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姜珣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请侯爷明示。”
裴镇如他所言,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若这件事情注定要有一个人来背黑锅,姜校书觉得,那个人会是谁呢?”
会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买卖花种,最主要的经手人就是姜珣,此事他逃不开,但太子不同。
且不说太子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参与此事,就说以太子现在的地位和实力,能保他的大有人在。
如果不能证明姜珣是清白的,那么以他现在的处境,太子第一件要做的,就是与他划清界限。
姜珣会作为一个弃子,承担起整件事情的责任,甚至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而这一切,极有可能都是面前的宣安侯所设计。
姜珣冷冷笑着,眼神仿佛能淬出毒刀子。
裴镇,我真的小看你了。
“既如此,那下官也想请教侯爷,若此事能查出结果,还无辜者清白,那栽赃嫁祸之人,能撇清吗?”
裴镇哂笑:“你都站在这儿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不是闲的,就是傻的。姜珣,是要化敌为友重见天日,还是牢底坐穿甚至枉送性命,在你一念之间。当然,本侯也没法信你一面之词,总得要看到你的诚意,一个时辰考虑,够吗?”
姜珣:“下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侯爷在招揽我?”
裴镇:“只要本侯感受到诚意,别说招揽,结拜都行。”
姜珣:……
谁他娘的要和你结拜!
裴镇言尽于此,还很体贴的给他留了思考空间:“一个时辰后,若你想清楚了,就请个狱卒来同本侯传话。”
姜珣站定不动,直至裴镇离去,阴暗的牢房将他裹在一片阴霾中。
有光自高墙的气窗涌入,姜珣转过身,光打在下半张脸上,一双眼仍浸在暗中。
忽的,那双薄唇轻轻勾了勾。
递信定是要递,可你未必是唯一的选择啊。
……
“娘娘,御医已经诊断过,殿下只是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待缓过来便可苏醒了。”
李星娆认出了慧姑姑的声音,正欲睁眼,另一道声音又挤了过来。
“皇后娘娘,眼下连太子都选择留在东宫静候结果,您担心也没用啊。”淑妃嘴上安抚着,可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已经快溢出来,李星娆不用睁眼都能想到她是何等表情。
然而,后宫中闻风而动者又岂止她一人。
蒋昭仪优雅端坐:“淑妃娘娘所言极是,后宫一向不可干政,娘娘此刻若要去烦扰陛下,恐会适得其反,还叫朝臣抓住话柄。不过话说回来,此事的确玄乎,我朝一向严谨私藏兵器,严法之下,若非本就有权接触到这些东西的人,还有谁能做到?”
皇后本就因一双儿女同时出事心焦不已,此刻哪有闲工夫再应付这些人?
“既然长宁已无大碍,你们都先回去吧。本宫相信此事与太子无关,也不会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去烦扰陛下。倒是妹妹们,口口声声后宫不可干政,却字字句句不离今日之事,是真的谨记宫规了吗?”
皇后威压不减,一众嫔妃反而无言以对。
淑妃哂笑起身,随意行了一礼:“臣妾身感不适,就不打扰皇后娘娘照顾长宁公主了。”
她一走,曹婕妤和张美人跟着告退。
蒋昭仪拨弄着打磨精致的指甲,感慨道:“现在想想,若非皇后娘娘坚持将满园给了长宁公主,今日摊上这种事的就是妾身和宗珀,妾身自问没有皇后娘娘这样的气度与本事,怕是早就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了。”
皇后扫她一眼:“所以你也好,十皇子也罢,安分守己,自然不会麻烦上身。长宁这里有本宫照料,十皇子年幼,需要母妃多费心,蒋昭仪还是尽快回去吧。”
蒋昭仪袅袅婷婷的起身,“妾身不打扰长宁公主休息了。”
等到蒋昭仪等人离去,整个福宁宫才真正安静下来。
皇后的手撑在床沿,疲惫的闭了闭眼。
“娘娘。”慧姑姑在旁喊了一声,皇后睁眼,发现女儿已醒了,正红着眼睛看着自己。
“长宁!”皇后面露欣喜,轻声询问:“现在感觉如何?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李星娆忽然起身抱住了母亲。
皇后错愕不已,却听她在耳旁低语:“母后放心,皇兄会没事的。”
她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安慰,更像是笃定。
皇后轻轻拉开她:“长宁,你……”
“母后您想想,满园是母后送给儿臣的,理论上来说,儿臣府中运出的东西里发现了私藏的兵器,儿臣的嫌疑才是最大,可眼下,朝臣却死咬着姜珣和东宫的关系,仅凭姜珣是此事的经手人,直接跳过儿臣针对皇兄,摆明了有预谋。”
“既然早有预谋,对方岂会想不到皇兄坚持参与调查的情况?会不会还有针对这种情况的设计和构陷?所以,皇兄主动禁足东宫未必是坏事,有些时候,无为便无过。”
李星娆冷静的分析着局面,听得皇后一阵愣神。
“此话固然有理,就怕对方设计周全,静观其变成了坐以待毙。”
李星娆,“所以,皇兄可以禁足东宫,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皇后:“你……”
李星娆凑到皇后耳边,低语一阵,皇后的脸色骤变:“此话当真?那太子为何不道明此事?”
李星娆眼神轻动,镇定的撒了一个谎:“事关重大,若因泄露打草惊蛇,皇兄此前的诸多努力就白费了,所以他才没有道明,儿臣也是近来频往弘文馆,无意间窃听到,皇兄当时便告诫过儿臣守口如瓶,若非今日发生此事,儿臣是万万不会说的。”
说着,她用力握住皇后的手:“母后,儿臣现在得去见一见父皇了。”
……
太子无端惹上这么件事,永嘉帝当着众臣的面虽无表态,但心情俨然已坏,御书房大门紧闭,埋头批奏折,谁也不见。
“长宁殿下,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已罚了好几个太监,您还是回去吧。”
李星娆闻言,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轻提裙摆,直接跪在御书房门口:“烦请高内侍告诉父皇,若父皇不见,长宁便是跪断了腿,也不会离去。”
高和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进去通禀,片刻后欣喜而来:“殿下,陛下让您进去。”
李星娆并不意外,被崔姑姑搀扶起来,独自入内。
御书房十分安静,李星娆甫一进来,便看到了案头堆积的奏折文书。
永嘉帝正提笔批阅,脸色始终阴沉,头都没抬。
李星娆轻轻抿唇,放轻脚步走近。
永嘉帝伏案忙碌,头都没抬:“往日里总是听说你又同谁闹了情绪,这是别处都闹够了,打算来朕这里闹了?”
在李星娆的印象里,永嘉帝这个父亲远不如母后和皇兄那样对她百般纵容,但也绝对算不上苛待,只要她不是无法无天违逆原则,又或皇后和太子能兜得住的事,他从不过问。
平心而论,李星娆对父亲,敬畏多过依赖爱戴。
“儿臣素日的确任性了些,但今日皇兄无端被污蔑,父皇心情亦不佳,若儿臣还一如既往的胡闹,便是不孝不恭,罪该万死。”
“污蔑?”永嘉帝意味不明的笑了声:“事情尚未查明,你便知是污蔑?你是来给太子求情的?”
李星娆心头微沉,提摆下跪:“儿臣不是来替皇兄求情,而是来替皇兄传话的。”
永嘉帝朱笔一顿,抬起头来……
李星娆在御书房总共待了不到一刻钟,其间风平浪静,以至于待在外面的人都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时间已是日落西山,夜幕四合之际。
她轻轻舒了口气:“去东宫。”
太子自请留守东宫静候结果,和禁足还是有区别的,李星娆临时让人备了些点心,装作送吃的而来,这一次她逗留时间更短,很快便离开。
出了东宫,李星娆一边筹划接下来的事情一边往福宁宫走,没想刚踏进宫门,宫人便匆匆迎上来递给她一封信,且表示对方吩咐过,一定要亲自送到长宁公主手上。
李星娆眉梢轻挑,某人之前写诗传情,用的就是这个套路。
公主拧眉思索片刻,“伍溪,去准备一下,本宫要出宫。”
又吩咐崔姑姑:“去同母后说一声,今日花宴出了意外,本宫不放心一些收尾事宜,要亲自去检阅,今夜就宿在那儿。”
……
距离送出书信,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姜珣面朝着老门方向盘腿而坐,老僧入定一般。
当外面传来动静时,他缓缓抬眼,紧盯着拐角近来的方向,看到那抹熟悉的纤影时,终是露出笑来。
李星娆一身男装打扮,挥退无关等人,来到姜珣的牢门前,开门见山:“三句话内说不出有用的东西,就别浪费本宫的时间了。”
姜珣定定看向她:“花宴前夕,微臣发现有人在观景亭下面的花圃里埋藏了东西,取出时毁了一小片花圃,这才有那临时支出的一笔账目,若非微臣连夜将那里恢复原样,让人无从察觉,殿下今日恐怕会更麻烦。”
李星娆:“找出的东西在哪儿?”
“已被微臣藏在安全的地方,原本想等花宴过后在呈上,谁知中途就出了意外。”
寂静片刻,公主微笑道:“两句,还有一句。”
姜珣神色一肃,改坐为跪,冲着公主重重磕了一头。
“请殿下救我,今日之事,全因宣安侯裴镇针对设计,微臣身死事小,却不愿太子殿下因臣之旧怨备受牵连。若殿下能出手搭救,微臣愿舍前程仕途,为殿下做牛做马!”
听到裴镇的名字,李星娆心头一动,走上前去:“宣安侯?”
姜珣直起身:“就是他。”
李星娆:“且不论宣安侯是如何完成这桩设计,你先告诉本宫,他为何要担着污蔑储君之罪来设计线害你?你们之间,何时有的私怨?”
姜珣面露惆怅,轻叹道:“微臣曾说过,在入仕为官以前,最大的喜好便是游历山河结交好友。今身陷囹圄,也不怕向殿下坦白,微臣结交的友人,三教九流皆有,身份……十分混杂,并非良善之辈。”
说到这里,姜珣顿了顿,打量起公主的反应。
却见她偏头冷嘲:“停下来作甚,等本宫夸你吗?”
姜珣唇线紧抿,又叹一声,继续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