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姜湛正坐于金漆雕龙的宝座上, 殿内古朴又庄重的格调,让人对这位睥睨天下的君主不免怯惧起来。
姜湛启封西秦国传来的文书,说是西秦大殿下感染风寒, 如今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年末西秦三殿下会访问大显,说是替兄长择个皇家女眷为新妇。
书信上还特地强调了, 大显还有冲喜这一习俗,西秦国主哀哀欲绝, 特此恳请。
西秦的文字与大显截然不同, 转译而来的说辞却又如此让人动容, 想来定是找人极力为之。
只不过, 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在大显虽也是有所见闻, 可撒手人寰的却仍旧不在少数。西秦这般举措,其实也不过为了两朝和亲结盟罢了。
西秦国微, 又傍依匈奴,可在土地上却又与匈奴常年不和, 只能牢牢依附于大显,在左右夹击中勉强维系国家的安定。
西秦又岂会在意和亲女眷的死活, 若是在和亲路上, 大皇子撒手人寰,也断无送回的可能, 只会依着西秦的习俗,叔娶寡嫂,再嫁王子。
朱笔在文书上圈了圈, 随后姜湛便嫌恶一般地将其抛掷到阶下, 滚了几圈方才停下。
高进喜慌忙进殿, 险些抓不稳肘上的拂尘, 扶着冠将文书拾起。
他草草瞥了一眼,才瞧见了姜湛将那“公主”二字圈了起来。
“陛下息怒。”高进喜揣度着他大概火气消了几分,试探着将文书交还至跟前。
“西秦小国不过是国内粮草牛马多些,实则地处山穷水恶之地,所提请的要求,陛下若是不允又何妨?”
高进喜伺候姜湛多年,自己这种鄙陋之言自然也知晓不会被听取,能让主子解些气便好。
他将文书搁置在最角落,躬着身子低声道:“咱们虽说这些年国库有所亏空,可咱们还有楚大将军。”
“两国之事,岂是开战停战那般简单?会涉及到多少无辜之人?”姜湛微展了眉心,接过高在喜一刻钟前便端来的参汤,垂眼饮下。
即便西秦只是寸土小国,可也是个兵家必争之地,这么多年迟迟无法吞并的缘由便是地形易守难攻。
所幸这些年两国也都互不干涉政务,在商贸上亦是有极大的往来交易,处于一种平衡的界限。
上一次西秦使团离京的突然,大概便是考虑到大殿下夏侯苏的身体状况,却未曾料想才数月的光景,便如此恶化。
如若当真应允了和亲,怕也是……
可满宫适龄的公主也只剩下了仅相差三月的小五与小六。
小六生母身份低微,他平日也的确未曾对子女做到一视同仁,如若再下旨送她远去西秦和亲,自己这般暴戾行径,实在不是一位够格的父亲。
前些时日姜知妤昏迷,也是小六那般姐妹情深,在跟前照料,如若关键时刻,他也必然想着保全阿姊,自己和亲。
想到这,姜湛内心的负罪感便愈发强烈。
而姜知妤,他又属实不舍将其远嫁西秦,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
他挥了挥手,示意高在喜退下,他这几日批阅奏折,不喜人在一旁侍候笔墨。
这几日他心神不宁,可郁结于心的事,他是一国之君,无法向人诉说。
纵使如今知晓了或许姜知妤并不是自己所出,他仍旧不忍心将这个孩子送去和亲。
在他心里,姜知妤早就是他最宠的掌上明珠。
……
那日下朝后,他如同往常一样到凤仪殿看望皇后的病情。
“参见陛下,”折绵跪于殿外,“娘娘尚在休息,陛下不妨晚些时候再来探视?”
“无妨,皇后熟睡,朕进去看一眼便好。
他无视折绵的阻拦,眼神示意让高进喜给自己开路,开了殿门便独自进入。
尽管太医日日都到他跟前禀报皇后每日的脉象与状况,可他仍旧挂怀。
好端端的人,为何会忽然变成这般?
他与薛郁离十余年夫妻,他待薛郁离可谓是面面俱到。
后宫独宠,皇后尊位,还是母族的节节高升,他都给了。
纵使也偶尔听朝臣说起过一星半点薛衍私拢官员,党同伐异,卖官鬻爵,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发点雷下点雨,敲击下属作为惩戒,也未曾从严处置此事。
这些不过是个人作风人品一事,他若是将此事在薛郁离面前提及,她是不大高兴的。
他是当真爱她。
在他年轻时某次行军途中,曾有一次入梦,梦见自己正率军在大显国土交界处,持兵应敌。
不料中了匈奴的暗算,他连人带马坠入山谷,浑身多处挫伤,奄奄一息。
他醒来时,便瞧见一位姑娘正在一旁支起一个砂锅熬着药。
那女子显然身着西域服饰,虽是灰头土脸,却也仍旧难掩五官深邃艳丽。
她的脸印着一旁燃燃腾起的火苗,暖融中带着和蔼。
醒来后,姜湛仍旧觉得梦境是那般真实,连忙画下了那女子的模样。
派人找了许久,直到他被安排着成家立业,也仍旧未曾找寻到那一位姑娘。
而后来的一次御驾亲征回朝之际,他居然当真遇到了那位自己梦中的女子。
闻言她是崇安一氏族的嫡女,姜湛疯魔了一回,不顾礼数便将其带回了皇宫。
他当时不管强扭的瓜究竟甜不甜,只是想着一定要把这位女子留在身边,他会尽他最大的能力去爱她。
他自诩自己偏执,薛郁离鲜少对他笑,他也未曾将给她的爱分给其余嫔妃半点。
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习惯了。
姜湛轻声迈入寝殿的时候,却在里头听见了细微的人声。
“哥哥,我好想离开这里,你能不能不要走,重阳宫宴结束了就把我带走吧?”
是薛郁离的声音。
姜湛看着薛郁离发丝稍显凌乱,仍旧穿着寝衣,双目呆滞地看着床头的一副金鱼争食图,自言自语。
“皇后,”姜湛走上前,“你醒来了?”
薛郁离见了姜湛,立即缩到角落,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臣女马上就走。
“阿离,你是皇后,”姜湛看着神志不清的她,眼神仍旧温柔,“你是朕的皇后。”
“什么皇后,你在说什么?”
“我们还有阿岁,想起来了吗?”
姜湛缓缓伸出手,想着让她有些安全感。
“阿岁……”
薛郁离将一旁的被衾朝姜湛丢去,“你胡说!阿岁从围场走失了,她不会回来。”
“……她已经回来了。”姜湛仍旧耐着性子,一点点地解释着。
“她为什么回来?她走了不是很好吗?”薛郁离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内心被击垮,“她最好一辈子不要回来!”
薛郁离的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模样像极了角落蜷缩着的幼犬。
“阿岁是你我的女儿啊……”姜湛起身,准备让侍女再继续熬药,趁热给她服下。
“阿岁不是我的女儿,她就是一个贱婢生的,哈哈哈……”
姜湛背对着薛郁离才起身,身子便忽然一僵。
“你说什么?”姜湛回首,上前扼住了薛郁离的手。
眼瞬间染得通红。
“我为什么要给皇上生孩子,哈哈哈……”薛郁离说到这里会心一笑地看着姜湛顿变的脸。
“我不能再有子嗣,所以还免去了服用避子药,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薛郁离笑得愈发癫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姜湛捏住她的下颌,扣住她张合的牙关。一向待她的好脾气,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
随后他怒意冲天,拂袖而去,吓坏了凤仪殿内的众人。
他宁愿相信,疯子的话不可信。也不愿意相信薛郁离居然是这般所想。
是恨,还是不够爱?
他思来想去,薛郁离也曾有几个瞬间会冲自己而笑。只不过随后好似认错了人一般,回转了往日的脸色。
无论姜知妤是否是自己女儿,他对她的爱,都不会因此事而减少半分。
终究是父母种下的种种苦果,孩子可有罪?
……
车撵略微有些颠簸,本就困倦的姜知妤瞬间被惊醒。
她的脖子微微侧着,眼前也是侧转的画面。
昨日姜知妤并未睡好,故今日起来时仍旧一副未睡醒的姿态。
可她仍旧是要入宫一趟,还特地让半夏给自己找了一套她的宫女衣裙换上。
脖子有些枕得麻了,姜知妤支起身子,掌心揉捏着自己酸麻的肩颈。
她才发觉,自己适才一直在楚修辰的马车上熟睡着,枕着他的肩膀许久。
第61节
“你怎么在这?”
姜知妤问完才发觉自己仍旧未曾彻底清醒,这马车正是楚修辰派人去接她的。
“我是说……”姜知妤脸偏向一旁,“你今日怎么不骑马进宫,也跟着乘车?”
马车中尽是他身上那股馥郁的香气。
明明车内就他们两人,姜知妤仍旧避嫌一般,朝着一旁挪了几下,两人也不再挨得那般近。
“殿下怎么今日这般困?可是昨日不曾睡好?”楚修辰略微朝着姜知妤看去,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两人依旧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姜知妤的确是入夜后久久睡不下,满脑子想的尽是一些不该留存的场景,一遍一遍在屋中徘徊着,想着累了也就能睡下了。
半夏昏昏欲睡,询问着她可是身子不适。
她一边踱步一边解释:“大概是,今日茶喝得有些多了,睡不着。”
半夏眼皮子都快合上了,嘟囔着:“什么茶能让人精神一整日?”
总之她昨夜的确是未曾睡好,若不是今日想进宫,此刻她定不会起身。
“睡的挺好的,没睡够罢了。”
姜知妤掀起帘子,清风拂过她两鬓的碎发,也让她清醒了不少。
“今日你进宫,皇兄也知晓吗?”姜知妤随意一问。
“章怀良昨日晚间才抵达崇安,太子殿下才将人收押带入大理寺看守,所以殿下觉得,他会不知吗?”
楚修辰语气很是平静,却仍旧能听出些许不对劲的语意来。
姜知妤忽然想起,自己当时遭人掳走,与楚修辰一同回京时,姜星野看向楚修辰时,面上波澜不惊。
正常的哥哥,难道不应该怀疑妹妹走失这么久,被一个男人带回来,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吗?
皇兄当时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就拿当时伤心的她当傻子看待吧?
“楚修辰……”姜知妤转过身,“你和皇兄一起瞒着我这么久,真的很过分。”
“你究竟还有什么没有告诉他的?”
姜知妤当真有一些愤懑不平。
若是两人早一点告诉她,她也不至于失意消极了那般久。
“……有。”
楚修辰侧首,身旁的银链随着他的摆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姜知妤对上他的清眸,“什么事?”
“昨日的事。”
姜知妤好奇加深,“昨日发生了什么事?”
楚修辰抬手,指尖轻点在她唇畔上。
相触的那一瞬间,引得姜知妤整宿无法入眠的画面再度在脑中浮现。
他的手修长且骨节分明,哪怕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足以惹人遐想。
更何况,他这般举动。
楚修辰垂着眼,身子微倾,“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大舅哥:呵,孤可是极度妹控,楚狗若是敢对阿岁做什么,孤就把他送去喂狗!
楚楚:or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