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帝没什么机会问罪,因为冯皇后根本就不会跑到他面前去告发。

聪明人永远懂得何为识时务。

无论前朝后宫赵盈都太有话语权。

她母家日渐式微,膝下又无所出,太后不喜欢她,昭宁帝和她那点什么少年结发的感情也几乎走散在十几年的内廷生活中。

赵盈能选择跟她井水不犯河水,说白了是今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冯皇后就算现在想不出到底哪里要用得到她,也不可能跟赵盈发生冲突和摩擦。

在宫里折腾了一清早,出宫那会儿已经是正午时分。

昭宁帝是一年到头难得清闲,宋太后身体实在不好,他大年初一头一天不得不陪在未央宫中。

所以赵盈是寻了时机尽早出宫,以免昭宁帝从未央宫抽身出来又要把她扣在宫里不放人。

从前过年都是喜气洋洋的,上阳宫里能热闹上七天七夜,昭宁帝每年都不知网络多少稀世珍宝往她宫里送,她收到手软,满心欢愉。

如今不会了。

司隶院中也是冷冷清清。

尚书府不是不能去,那是她的亲人,可毕竟只是甥舅,她想了想,还是吩咐了车夫驾车回司隶院。

却在府门外遇上徐冽。

他是一个人来的,也不知道在此处等了多久。

除夕后半夜是下了场雪的,今晨起来入眼就已是白雪皑皑,满上京银装素裹,各府邸宅院檐下冰凌悬挂,粉妆玉琢的奶娃娃满院子跑着扔雪球,炮竹声一响,这才是新年的热闹。

赵盈出门前特意吩咐底下的人不许扫雪,这会儿徐冽脚下的积雪却已经化开,可见他站的实在够久。

她下了车,拢了拢氅衣,出了一圈儿的灰兔毛风领越发把一张小脸裹在里头,腰间坠的是昭宁帝新赏的一只金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脆铃音好听极了。

徐冽听见声音转回头看她,她夹风带雪而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每走一步似都不太稳当。

于是他迎上前去三五步,腿长步子大,走近时没敢造次,兀自递了条胳膊送到赵盈身前。

赵盈也不客气,搭扶上去,脚下渐次稳起来:“冰天雪地的,怎么不进去等?你是来给我拜年的吗?”

“我也有很多年没这么光明正大站在人前看看雪,进了门去等底下伺候的人又要顾着我,大过年的,叫她们自在些吧。”徐冽噙着淡淡笑意,已经跟着赵盈进了司隶院大门,“知道殿下一早天没亮就进了宫,却不晓得殿下何时会出宫。”

赵盈脚步略一缓:“我今儿要不出宫了呢?在司隶院门口站个一天一夜?”

“殿下不喜欢内廷,总会寻了由头出宫的。”

她翻一眼去看他,料定他不是为了拜年而来。

宅院外积雪没扫,院中落了一夜的白茫茫还是清理过的。

赵盈撤回手,领着人往三堂方向去。

挥春和书夏见状便晓得这是有事情要谈,极懂事的没跟上去,就掖着手等在三堂外不远处。

后来又有伺候的小太监奉茶水点心上来,各是各的,赵盈爱吃的,徐冽惯常吃的,可见素日里全是特意备着的。

徐冽早习惯了,捏了块茶点来吃:“不过这会儿正午,该吃饭的时候,殿下怎么也不留在宫里吃了饭再出宫?”

“宫里吃的每年不都是那些花样,一块儿吃顿饭规矩又那样大,好没意思。”赵盈翘着二郎腿,丢了个梅子在手心里,低着头拿指尖来回拨弄,眼看着金丝党梅外裹的一层薄薄糖霜沾满手心,才撇着嘴停下来,“太后病重,父皇陪在未央宫,皇叔也在,她不待见我,我也不想在那儿待着。

余下各处也并没有十分想去的,连上阳宫都觉得陌生的不得了。

到我母……母妃牌位前陪着说了会儿话,就是看快到正午用膳,生怕父皇把我传回未央宫,才匆匆出了宫。”

她叫惯了母亲,险些没能改过来口。

好在徐冽没太留意这些,只当是提起宋贵嫔她心情不佳,当然不会顺着她这话去问及宋贵嫔有关的任何事。

“那正好,我也还没吃饭,今天过年,云逸楼不会有什么人,我请殿下一桌席面,就算是给殿下拜年了。”

徐冽升官之后当然是发了财的。

偌大的安远将军府就他一个人,底下伺候的人又都是赵盈出了银子安排周衍从商行买回去的,连丫头带小厮,拢共也不到二十人,他自己的俸禄要养活整个将军府根本绰绰有余。

何况两场战功,他回京后还得了不少封赏,如今是家底殷实的人。

但请客吃饭是从没有过的。

别说是朝中同僚,就是周衍宋怀雍他们,也一次都没有过。

头前倒也提过几次要请赵盈去吃顿像样的饭,但要么是赵盈推了,要么是有事没去成,就真有那么一两次去了的,最后还不是赵盈出了银子,根本就没叫徐冽花一两银子。

赵盈笑着,拿鞋头踢在裙摆上,脚尖儿一递一下晃着:“叫人去云逸楼弄一桌席面回来吃,天寒地冻我也懒得挪窝,今儿我不跟你争,这银子你出吧,算你给我拜年的。”

徐冽嘴角动了下像是有话说,赵盈点着扶手打断他:“知道你不是专程为了拜年来,有什么事在家里说,就别到外面去了。”

她这样说,徐冽才无奈叹了口气:“殿下怎知我带殿下到外面,不是为了更方便呢?”

更方便?

赵盈拢眉看过去,没吭声。

徐冽自己把早就落了地的话重新捡起来:“其实是一大早玉堂琴说要见殿下,叫人替他回一声,可殿下一早进宫去了不在,他们就找到了将军府回的我,我本来想自己去一趟,听听他到底有什么事,可转念想想,做殿下的主,这不合适。”

“所以你才在司隶院府门外等了这么半天?”

赵盈蹙拢的眉心并没有舒展开:“他能有多要紧的事,就是耽搁上一天半天也不打紧,你倒替他白受冻一场。”

“也不全是。大年初一见殿下一面,我也是高兴的。”

赵盈闻言又缄默起来。

方才已经打发了小太监到云逸楼去传一桌席面,这会子听了徐冽的话,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也太谨慎,实在没必要。

故而也没打算派人再去追回传席面的小太监,反而劝徐冽:“一会儿吃了饭,咱们再去见玉堂琴。

横竖这是大年下,也不怕人瞧见。

人本来就是我带回京的,人家是名满天下的人物,大年初一我登门拜访,这没什么稀奇的。”

徐冽见她拆穿自己心思,尴尬讪笑:“我原也是多心,想着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陪着殿下到云逸楼出一桌席面,云逸楼出来拐到玉府去,也少些闲言碎语。”

“多事之秋?”赵盈嗤了声,“京城这地界儿,什么时候都是多事之秋,不在于今日或明日,你确实想太多了点。”

·

一桌席面吃了快一个时辰,赵盈没有什么胃口,云逸楼的菜色她更是吃惯了的,不过是看在徐冽请客的份儿上才肯多动两筷子。

徐冽人前总是沉默寡言,偏偏如今到了赵盈跟前口若悬河,一开口话茬就停不住,天南海北,什么都愿意跟赵盈聊。

从他在天门山学艺,到他在南境北境战场所见所闻,军中如何,京中如何,兵部如何,他是什么样的见解,对局势是什么样的判断分析,都能扯上两句。

吃完了饭赵盈吩咐人套车,出门登车,他跟着钻进了车里去。

赵盈没有小憩的习惯,人还算精神,车内有熏香球,小火炉烧起来香味比平日更浓郁。

徐冽不惯这些,掩唇轻咳了声。

赵盈见了,笑着动起手来,把熏香球里的香末打散开。

徐冽那头诶的一声:“这是殿下最喜欢的香,我是平日不熏香的人,突然闻了这样清甜的香不习惯而已,其实挺好闻的。”

她笑着没说话,手上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

当然好闻。

这是内廷特供,专为她调制的。

二十多名香料师花费两年多的时间,改了上百次,才调出这么一味独一无二,深得她心的香料。

昭宁帝为此香取名“顾念”。

徐冽不知道罢了。

马车不疾不徐,一路无话,在玉府外停下时,玉堂琴竟十分难得的候在府门口。

看起来也是等了很久的。

他桀骜惯了,从不会出门等人。

何况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赵盈就等同是把他软禁在了府内,不许任何人进出接触。

他出不了门,索性连门口都懒得靠近,大概是觉得受到了折辱,心里老是憋着一口气的。

徐冽先下的车,回头抬手去扶赵盈,视线也没往玉堂琴身上落。

赵盈缓步下车,又缓步登门去。

玉堂琴侧身让开路,但还能从赵盈身上嗅到那一丝清甜香气,等到徐冽从他身边路过,同样的香味也出现在徐冽身上。

他眯了眼,一言不发跟上去。

玉府内格外清冷,跟这年节气氛格格不入。

入了正堂,堂内也是冷的冰窖一样。

赵盈拢着氅衣吸了口凉气:“孤虽然禁足先生于府内,却没让人苛待先生,入冬以来每隔半个月就会叫人送银丝炭到府上,先生怎么不用呢?”

“元娘身体不好,一到冬天更容易病怏怏,炭都拿到她屋里去了。”

他语气平静,淡淡的口吻越发惹笑赵盈:“先生这话是在责怪孤对先生和——夫人,关心不够了。

府上有缺的短的,孤本该为先生置办周全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这正堂冷的冰窖一般。”

她咬重夫人二字,玉堂琴也没生气,脸上反而有了笑意:“所以今天不是把殿下请到府中,来感受一二吗?”

赵盈高高挑眉:“是吗?可这和孤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把玉堂琴接回京,哪怕一开始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她还是把人带了回来。

那会儿想着,既然是她主动招惹,也的确是贪图人家这点名声,至少应该奉为上宾,好吃好喝好宅子,什么都要替人家安排好。

结果呢?人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设了局,二十多年后的这些人,都是人家棋局上的棋子,包括她在内。

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赵盈靠在太师椅上,瞥他一眼:“冷一点就冷一点吧,反正先生是不见客的,平日这正堂也用不上,夫人屋里的炭够用就行了。”

“殿下记仇?”

玉堂琴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惹得徐冽神色一冷。

赵盈自己倒没觉得如何,坦然说对:“孤记仇,先生刚知道?”

“那倒不是。从殿下把我禁足,我就知道了,不过想了这大半年,始终没想好怎么才能在殿下面前赎这个罪。”

赵盈尾音往上挑着哦了一嗓子:“那眼下先生是想好了?”

玉堂琴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不然怎么敢请殿下过府。”

赵盈拢了拢鬓边碎发,原本抚着袖口的指尖顿住,修整整齐圆圆的指甲刮了刮袖口绣着的白芙蓉,拿眼神示意玉堂琴有话直说。

玉堂琴倒也不含糊,大概是见识过赵盈的冷血冷情,翻脸不认人后,作为一个聪明人就自觉放弃了跟赵盈打马虎眼的这个选择。

他坐直身子,视线也定格在赵盈身上:“殿下把惠王安排到福建,跟着常恩王和小杜大人一起,总不是真的想让惠王殿下建功立业,在福建得尽人心的吧?”

“自然不是。”

那她就是另有安排了。

玉堂琴没有问,但想来对赵澈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不弄个身败名裂,也会让朝臣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纵使年少封王,也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惠王年纪尚小,将来机会多得是,殿下有心断绝他的后路,何不再狠心一点,一次断个干净?”

玉堂琴的笑意褪去,上扬的唇角也拉平下来:“殿下该不会告诉我,你舍不得,实在不忍心对惠王殿下下手吧?”

他说下手——

赵盈神情阴冷:“你直接说,在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