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一早,赵盈进宫去拜新年的。
孙氏如今位分不同,和赵盈的情分也不同,是以她从未央宫至凤仁宫,各处请过安后,乘辇吩咐往昭仁宫去,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孙贵人精神看起来并不太好,眼下乌青一片不说,单是整个人看起来也恹恹的。
小宫娥端了一碗奶酪,就放在她手边上。
赵盈依稀记得自从有孕以来,孙氏胃口变了许多,一贯爱吃这样的东西。
可那碗奶酪很显然她是一口也没有动的。
赵濯兄弟在睡觉,赵姝还在太后宫里没回来,赵盈往罗汉床另一头坐下去,才打发小宫娥退出去。
孙贵人歪在软枕上,连话都懒得说。
赵盈越发蹙拢眉心:“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孙娘娘怎么看起来却不大高兴的样子。是昨儿夜里没休息好?还是身上不爽利?”
其实都不会。
昭宁帝什么事都干得出,除夕夜也留宿昭仁宫,给了冯皇后好大没脸,但也是给了孙氏天大的体面。
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
孙贵人深吸口气:“昨夜里集英宫宴我没去,皇后娘娘中途离席,转道来了一趟昭仁宫,坐着说了好半天的话。”
她略一抿唇,终于抬了头,侧目去看赵盈:“昨天公主和燕王殿下在宫里提起四郎那件事吗?”
赵盈原本就往一处拢着的眉心倏尔抖了下。
提起赵濯是不假,但那件事是没说出口的。
这种话怎么好在宫里谈。
是以赵盈摇头:“是提起四皇弟几句,但没提那件事。
皇后娘娘昨夜到昭仁宫来,是为四皇弟?”
孙贵人指尖一点,正好落在自己鬓边太阳穴处,她压着太阳穴揉了两把:“我只好遮掩过去,只说是担心四郎将来课业上不长进,托公主到燕王殿下跟前说几句好话,想着燕王殿下学富五车,是个最有才气的人,将来若肯费心指点四郎一二,我也就不担心了。”
这样的话听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莫说宗亲之中,就是放眼京城内天下间,赵承衍的学识人品都是数一数二的。
如果说是给小皇子请夫子,那他身为皇叔,并不适合干这样的差事。
可要说指点课业,昭宁帝终日忙于朝政,等赵濯长大要进学的时候,赵承衍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提点晚辈正合适不过。
就是从孙贵人这个反应来说,冯皇后显然是没有信她这套说辞。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大事,赵盈略松了口气,才跟着问她:“皇后娘娘还说了什么?”
孙贵人眸间是少见的清冷:“皇后娘娘说,冯氏族学中也有不错的夫子,学识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我如果放心的下,这样的事倒也不必麻烦燕王殿下。
还说燕王殿下生来是寡淡凉薄的性子,即便是公主你替我说项,燕王殿下也只会觉得此为大麻烦一件,说我实在很不该去麻烦殿下。
若再不然,把四郎放在凤仁宫去养上一些日子也是成的。”
冯皇后这是动了哪根筋?
赵盈听来倒并不觉得多严重,只是心下升起狐疑更多。
孙贵人见状稍稍坐正起些身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皇后娘娘到底什么意思。
昨夜本就该想了说辞推拒了她,偏偏她说完这样的话,只说身上不爽利,起身就走,压根儿也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听起来像是一两句玩笑话,不必放在心上。
可公主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吗?”
冯皇后心思是重的,轻易也不与人开什么闲碎玩笑。
看样子孙氏是为此悬心,一夜未能好眠了。
“孙娘娘跟父皇说过这事吗?”
孙贵人果然摇头:“我想叫四郎出嗣,便是不想他来日置身这内宫争斗,前朝纷争。
如果可以,他过继在燕王殿下膝下,哪怕是晋王殿下也好,出了嗣,将来做个富贵王爷,一生顺遂平安,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如今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招人惦记,我怎么敢跟皇上说呢?”
她缓了口气,又苦笑出声:“何况去年一整年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大事小情从没断过。
四郎和宁宁没落生之前,那样难听的话都传的满天飞,说他们是灾星转世,只会给身边人带来无限灾祸。
皇上固然是不信,也处置料理了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我却不能不提心吊胆。
这大年下的,皇上若为这样的事跟皇后娘娘起了争执,闹的帝后不和,岂不又是我们母子的罪业吗?”
赵盈掀了眼皮斜扫去一眼:“你知道皇后娘娘多年无子的真相是什么,对吗?”
她淡淡一句话,孙贵人立时噤了声。
视线挪开,分明是眼神闪躲的样子。
赵盈啧了两声:“孙娘娘做这幅心神不宁的模样不就是为了给我看吗?你知道我今天回到昭仁宫来走这一趟,便想让我替你再走一趟凤仁宫。
说到底,你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皇后不能抚养皇子,我对赵濯的将来也另有安排——孙贵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赵盈神情冷肃,孙贵人捏了捏手心:“我只不过是有些后怕,更拿不准公主心意。
诚然,我与公主相交这一年以来,公主处处坦然,从无事情刻意隐瞒过我。
我能有今天,也全仰仗公主。
没有四郎和宁宁之前,我尚且觉得都不要紧。
公主要走什么路,与我无关,我这一世的富贵荣华,就算是和公主绑在一起,了不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想公主千辛万苦,也不是为了哪一天栽个大跟头。
跟公主合作,是百利无一害的事。
所以公主希望我坦诚,希望我有什么说什么,我觉得都可以。”
“但是有了赵濯和赵妩,你心里的想法就变了?”
“人家说为母则刚。当年我小产过一次,姝姝落生时也差点叫人给害死了。”孙贵人面色清冷,丝毫不惧,“宫里的孩子难养活,天子宠妃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公主在外,在朝堂,内宫中事你又能插手多少?
其实公主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是不能插手,是懒得搅和到内宫女人的斗争中来而已。
我凭风借力,也不过要看公主肯给我多大的风。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小心谨慎,诸多试探。
如果公主认为我是不够诚实的合作伙伴,我也没有办法。”
事实上孙氏还有很多事情是要仰仗赵盈才能做成的。
但她说没办法,就是表明立场和态度。
这一步她不会退让,她也不认为做错了什么。
为母则刚,真是极好的一句话。
·
从昭仁宫出来赵盈是有过犹豫的。
孙贵人的确是做了她最厌恶的事。
能体谅吗?这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的事。
人活一辈子,谁没点难处呢,可旁人的难处却总要她来体谅,这又是谁家的道理?
赵盈本想出宫,却还是走到了凤仁宫外。
挥春身形动了下,被书夏一把给拉住了。
春熙迎出门来的,见了赵盈时满脸都堆着笑意:“公主怎么又回来了?娘娘过会子要到小佛堂去,您再迟来一会儿,怕是要等到黄昏时才能见着娘娘了。”
她一面说,一面侧身把路让开,迎着赵盈进了门。
冯皇后从前不礼佛的。
是从三年前,她才有了这样的习惯。
自大年初一到初五,每天这个时辰都会到小佛堂去礼佛,一跪坐就是一下午,直到黄昏才会从小佛堂出来,这期间一概不见客。
具体是因为什么,赵盈没有去探究过,也没那个兴致探索冯皇后的秘密。
一路进了正殿去,冯皇后身上倒是素净,一眼看着就是打算跪经的装扮。
见了赵盈来,冯皇后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意。
面容恬静也是实在少见的。
赵盈记忆里的冯皇后总是威严的,高高在上的。
她落了座,也没打算跟冯皇后虚与委蛇。
这凤仁宫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提不起半分喜欢。
对冯皇后,自是一样的。
冯皇后看着她,她也看着冯皇后。
后来眉眼弯弯,笑起来:“我才去昭仁宫给孙娘娘问安,听说昨夜您从集英殿离开之后,转道去了一趟昭仁宫。
我是见孙娘娘眼下一片乌青,多问了两句,她才同我细说了一番。
您是真的想把四皇弟抱到凤仁宫中抚养吗?”
冯皇后倒也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起先的确是愣怔住的,旋即回过神来,抚着手下那柄玉如意,细细的摩挲着:“孙氏虽为贵人,母家却始终平平,皇上再怎么推恩封赏,可终究根儿就是那么个根儿。
寒门出身,上不了台面。
赵濯若在凤仁宫长大,你觉得不好吗?”
她分明话里有话,赵盈仍旧噙着淡淡笑意:“那当年怎么不见皇后娘娘要抚养澈儿呢?
这宫里的孩子,大皇兄和二皇兄母妃出身都尊贵,只有我的母妃,出身稍逊一等,不是吗?
便不说当年——我母妃生前专宠,后宫稀进御,您不愿出头冒尖儿,招惹父皇厌恶,倒也罢了。
去年澈儿无所归处,甚至是皇祖母身边养了一阵子,您怎么不去跟父皇开这个口呢?”
冯皇后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赵盈冷嗤:“您是聪明人,我以为我跟您已经谈的很明白了。”
“所以你对赵濯又有什么另外的安排呢?”冯皇后眯着眼,她在打量赵盈。
她生于世家,养在高门,嫁做皇家妇,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形形色色的女人实在见得太多。
十五岁的少女,她是真的看不透。
“你也不要跟我扯什么想叫燕王提点赵濯课业这样的鬼话,你知道我不信的。”
“皇后娘娘。”赵盈拿舌尖顶在上颚上,淡淡打断冯皇后的话,“刨根究底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是不会有的。
她赵盈所谋划的,能有什么叫人省心的事吗?
知道的越多,麻烦就只会越多。
但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受坏透了,冯皇后太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用了这么多年来习惯,还是不太做得到。
也并不是非要把每个人都捏在手心里,十年前她就知道她做不到。
可还是迫切的想要知道。
她近来总会感到不安,尤其是和赵盈有关的事。
她觉得自己置身迷雾中,努力的拨开身边的团团雾气,也看不清前路。
那是极危险的事。
赵盈看似对她没有任何不善,然而她就是觉得,赵盈摆下了一盘天大棋局,她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棋局中,没有一个能跑掉,连同她在内。
而她对赵盈,一无所知。
冯皇后攥紧了那柄如意:“好处或许没有,但知道的多了,也不一定有坏处不是吗?”
赵盈唇角上扬,索性往身后一靠,眉心挑着动了下,颇为无所谓的同她讲起来:“孙贵人胆子小,承受天恩,时常惶恐。
四皇弟和宁宁太小了,都说人小福薄,她怕孩子长不成。
孩子落生那天,您怕招惹麻烦,连殿门也不肯踏足,所以只有我进了内间,陪着孙贵人。
她醒后跟我说,希望四皇弟出嗣——”
她尾音戛然而止,稍欠身,朝着冯皇后的方向挪了半分:“您听明白了吗?”
出嗣。
这样陌生的字眼,叫冯皇后一下子想到昨夜赵盈和赵承衍之间那说不上来的古怪,还有孙氏那么明显的敷衍说辞。
“你是说——”冯皇后面色不虞,“孙氏想让赵濯出嗣,过继到燕王一脉,去做燕王的儿子?”
赵盈用沉默给了冯皇后一个肯定的答案。
冯皇后迟疑良久,倏尔笑起来:“笑话,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她穷极一声,求而不得的,对孙氏来说,竟是全然不想要的。
儿子,太子位,那把龙椅。
她一样都占不到。
孙氏有了儿子,也极有可能得到那个位置,她却心甘情愿,主动放弃了!
何其可笑!
她从前看不上孙氏出身,不把那女人放在眼里,到头来竟是她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冯皇后咬紧牙根:“永嘉,这样的事,你也敢应承下来,还敢拿到我面前来说,是真不怕我告诉你父皇,你父皇震怒,问罪于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