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晚照身上的衣服全都不能要了,好在从侯府来赴宴,马车上本就会放着一套备用的衣裳。

薛闲亭不好到姑娘家的院里去等,顺带着按住了蠢蠢欲动的辛程。

宋乐仪只身回去,她已经换过了衣服也喝了姜汤。

大夫登门给她切过脉,除去受了些惊吓之外没什么大碍,两碗姜汤灌下去,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寒气也尽除了。

“孙长仲说你骂了袁如月,我想你不会干这样的事,但你在荷塘边时,见过袁如月吗?”

崔晚照身上还裹了条兔毛制成的小毯子。

宋乐仪叫人给她再倒热茶来,看她身上还发颤,不免头疼。

可是又怕声音抬高都要吓到她,只能更耐着性子哄人:“袁如月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惯爱看人笑话,又和我从小不对付,孙长仲那个兔崽子拿她当块儿宝,他说见袁如月红着眼,想是你欺负了她,要替心上人出头才推你下水的。”

崔晚照一双眼瞪的极圆,频频摇头:“先头的事情我总不爱出门,要不是今日你攒局做这个百花宴,这些人我都认不全的,袁家姑娘我根本第一次见她,怎会去招惹?”

她说话都还带着鼻音,哽咽啜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宋乐仪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再不喜欢这样的人,到底心软,便递过手去在她后背上拍着顺气:“好姐姐,我这不是替你出头吗?

薛闲亭卸了孙长仲两条胳膊,这会儿把人弄回了侍郎府去,吩咐了人传话给孙其,叫他到侯府去赔罪。

你还怕什么呢?

我们自然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但孙长仲是不是被人利用,总要弄清楚。

到底是谁见不得你好,使这下作手段坑你这一遭,咱们即便要报复回去,也得找对了人是不是?”

报复这样的字眼对崔晚照而言太陌生了。

她包了一眼眶的泪,一滴也没滚落下来,眼中明亮光芒不见踪影,如今剩下一片黯淡:“说到底我……我不想报复谁。”

宋乐仪咬了咬牙,实在恨铁不成钢。

“行,咱们不报复谁,你只告诉我,今日孙长仲推你下水之前见没见过袁如月,孙长仲又可曾跟你说过什么,你离席之后见过哪些人,别的我就一概不问了。”

崔晚照知道是为她好,可她性子别扭,自来如此。

她本就是这京城里一个大笑话,赵盈那个法子她晓得可行,然则今日宋乐仪为她设个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如今是笑话里的笑话了。

她整个人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去。

宋乐仪真是一忍再忍,要不是看在薛闲亭和赵盈的份儿上,她真的好想给崔晚照来上一拳。

什么高门养大的女孩儿,清河崔氏的嫡长女怎么叫养成这幅不争气的德行!

真是气煞她也。

宋乐仪腾地站起身:“崔姐姐,真有你的,倒在我这儿做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样子,我成了上赶着挑事儿的!”

崔晚照听她语气不善,晓得她生气,吞了口口水,抬眼去看:“我……我没见过袁姑娘,离席之后也没见过别的人,孙家公子推我时也没说话,他是从我背后窜出来,我站的太靠池边了,他奋力一推我便落了水。

宝珠也没防着他,他窜出来那会儿根本就没看真切他这么个人。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掉下去了。”

宋乐仪怀疑这人属驴的,非得拿鞭子打着才肯动上一动。

好言相劝她不听,做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倒老实了。

“姐姐且先在我这里歇一歇,外头还有些别的事,等晚些时候薛闲亭来接你一块儿回侯府去。”

她转身要走,袖口却被人牵住。

宋乐仪低头看她,她还是一脸怯生生:“你们是要去寻永嘉殿下吗?”

胆子不行,脑子还成。

宋乐仪扯了个笑丢给她:“她们砸了我的场子,我可不得找个给我撑腰的人去吗?姐姐别管。”

崔晚照抿唇不语。

有世子在,还有成国公府那位在,并用不着永嘉公主给她撑腰。

这女孩儿虽说豪横,但也极聪明,庄姑娘和那位袁姑娘都是有家底的人,要是没人替宋乐仪兜底,她也不敢说那样的话。

眼下这么说,显然是不想理会她太多。

崔晚照松了手:“宋姑娘……”

“你看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怎么还这样生分呢?”

崔晚照低下头。

她和谁又不生分呢?

但嘴上还是改了口:“乐仪,你大哥他……我是个姑娘家,不方便当面再去道谢,你替我谢谢他。”

因她垂着脑袋便也就看不见,宋乐仪柳叶弯眉都快拧巴到一块儿去了。

云兮见状不对,挪去半步:“姑娘,世子和辛二公子还在前院等您呢。”

宋乐仪又横了崔晚照一眼,说了声好,听不出喜怒,转身出门再不搭理她。

云兮是跟着一块出来的,下了台阶再走远些,保证屋里的人听不见她们主仆说话,宋乐仪才吩咐云兮:“你别跟我去了,留在这儿照顾她吧,别叫底下的小丫头来服侍,她要什么你给她置办好。”

她一脸苦相,往屋里方向又看一眼,咂舌叹道:“这就是个琉璃美人灯,碰一下都能碎,我算是服了。

还有一件事,你让妙妙去跟大哥说,他救人情急但也荒唐了,他肯定没把这个当回事,更不会特意告诉娘,叫他去跟娘说,明儿咱么也备上礼,让娘带着他去侯府赔礼。”

云兮啊了声:“也不至于吧?”

宋乐仪打发她去:“回头再跟你说,你照办吧。”

·

从尚书府出来自是乘车,但宋乐仪对辛程有介怀,心里总归别扭,说什么也不让他坐到车里去。

于是这场景就恨诡异。

赶车的小厮身体绷直,一动不敢动,唯恐碰着旁边这位贵人半分。

薛闲亭倒陪着宋乐仪坐在车内。

辛程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是一路上不知叹了多少气。

他每叹一声,薛闲亭就看宋乐仪一眼。

后来把宋乐仪弄烦了,照着他小腿肚子踢了一脚。

她心情不好,薛闲亭也不计较,只冲着外头撒气:“别叹了,干什么呢你?”

辛程翻了个白眼:“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车辕。”

“那你可以下去跟着马车跑。”

本来路程也不远,小厮又想尽快结束这煎熬,是以比平日的速度更快些。

司隶院后街上没什么人往来,马车稳稳当当停下,辛程翻身跳下去,还想着回头接宋乐仪。

可一转头,薛闲亭已经虚扶着人下了车。

他脸色才黑了些。

青梅竹马啊,长大了也该避嫌了吧?还当着他的面儿呢。

谁知道薛闲亭还白了他一眼,看的他莫名其妙的。

后门上当值的婆子见是他们来,虽说多看了辛程两眼,但照样直接放了行,根本就不敢拦。

赵盈听说他们过来,也吃了一惊,等见着了人,瞧着只有辛程一个人黑着脸,心下更觉古怪:“这时辰宴不是还没散吗?”

宋乐仪上去挽她的手:“出了点事,我嫌烦,把人都打发了,拉上他两个来同你说一声。”

赵盈眉间微拢,叫挥春和书夏去备茶水点心,四人转往小花厅去。

她这花厅院中栽了两棵撒金碧桃,眼下正值盛开时,绿草衬繁华,别有一番风味。

辛程挑眉,跟了上去。

方才一边走,宋乐仪已经把席间事大致与赵盈说了一遍,这会儿落了座,她低头整理腰间禁步,又忍不住吐槽起来:“我真是见识了呀,也不知道清河崔氏是怎么养女儿的。

你说没人给她撑腰也罢了,那出事的时候我大哥就先把人护着了,我还在呢,替她骂了袁如月骂庄三,孙长仲在那儿大放厥词,辛程都差点儿跟他动手,她可眼看着薛闲亭卸了孙长仲右臂的,结果呢?

你是没看见,她差点没把我气死!

眼睛肿的核桃一样,做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姿态,我寻思这也不是事不关己吧?

倒像我是个混世魔王,上赶着挑事,她是那等子名门淑女,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是让我娘见了,定然又要念上一句云泥之别,朽木不可雕。”

辛程咳嗽两声:“崔大姑娘的表哥还在呢,敛着点呀。”

宋乐仪就瞪了他一眼。

薛闲亭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你说你的。”

赵盈听着都觉得头疼,何况她是亲眼得见。

本来就不喜欢那样的人,还要耐着性子哄崔晚照,确实是难为她了。

“表姐别生气,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天底下也不全都是似表姐这样爽利的姑娘,人家生来是这样的性情,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也不是说生气,就是见了你难免要跟你抱怨两句,方才在家里时候才真是生气。”

她也就这样,嘴上说过,过后就忘,哪有那么大的气性。

薛闲亭一直等她喋喋不休吐槽完,才放下茶盏:“折子总归是要上的,广宁侯府一道,尚书府一道,连辛程都能插一脚,这没什么要紧。

教子无方,教女无方,罪过都不算大,只是丢人。

我只是没想明白,孙长仲明知道他老爹和你,和宋尚书如今实在算得上政敌,他不躲远远地,还买通门上当值的小厮混进去,偏又生这样的事端,真没脑子吗?”

赵盈嗤笑:“京城长大的郎君,哪个是真的没脑子?”

辛程诶了一声:“我不是京里长大的,我也有脑子啊。”

赵盈懒得理他:“谁家没个逆子二心呢?你不也是因怀疑孙长仲他本来就是故意的,所以才来同我说吗?

这原是小儿女间打闹的糊涂事,参不参这一本都无关紧要,就是参了,也不能真把孙其他们怎么着。

可你卸了他两条胳膊,这事儿就闹大了。”

薛闲亭眼底浮出笑意来:“我觉得你挺乐见此事闹大的。”

只是可怜了崔晚照。

“袁家是一向同姜承德走得比较近,庄家表面上看来秉持中立的态度,其实早前牝鸡司晨这话,除了沈殿臣他们之外,就数他嚷嚷的最厉害。

从前不亲近,现在也可以变得亲近。

只可惜庄袁两家没养好女儿,庄三倒还好些,袁如月嘛……”

京城里长大的少年郎君,早晚要走入朝堂,幼承庭训之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长到孙长仲这个年纪,其实什么都懂了。

可女孩儿家不一样。

袁如月从小敢跟宋乐仪打架,她就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

“反正你人也打了,不先参孙其教子无方,他只怕也会告御状去,参就参了吧。”赵盈翘着腿,脚尖儿隐在裙摆下晃动着,“我叫人去问问杜三,有没有孙长仲这儿的路子可走。”

她提起杜知邑来,薛闲亭就别开了脸。

辛程一挑眉不敢说话,宋乐仪打了个圆场遮过去:“还有个事元元你要放在心上。”

“表哥的事?”

她说对:“我让大哥去跟我娘说了,明天备礼到侯府去赔个礼,但外头风言风语的,我估摸着我也震慑不住那么多人,反正袁如月是肯定不会听我的吓唬,她嘴欠的很。”

“行啊,她敢四处胡说,把她抓到司隶院来大刑伺候,给表姐出气。”

没个正经样儿。

宋乐仪啐她:“你别玩笑话,大哥眼看要议亲的人,难道毁在这上头吗?”

薛闲亭同崔晚照再不亲厚,到底还是表兄妹的名分,宋乐仪这个嫌弃未免太真实了点,他又为杜知邑的事窝火,就沉了沉声:“我表妹也没这么差劲吧?”

“那你娶她呗?”

“你——”

“这怎么还吵起来了。”辛程忙拦了一把,“我倒觉得乐仪说的没错,真叫那位袁姑娘四处胡说,两个人的名声都毁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姑娘家拌嘴?”

赵盈心说他跟姑娘家拌嘴的时候多了去了。

薛闲亭冷哼一声,越发沉默。

“咱们这些人,要去接近孙长仲是不可能了,也只有杜三这个暗棋还有点办法,万一孙长仲真是孙家那个逆子,说不定倒省去咱们许多麻烦。”

薛闲亭回眸看她,面色稍缓:“我去跟他说吧,你也不用让人再跑这一趟。”

赵盈挑眉说好:“那就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