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盈本来把一切都打算的极好,她自见过崔晚照后,觉得这姑娘也是一妙人,把一生都这样断送,实在不值得。

多余的那点同情心作祟之下,解救薛闲亭之余,自然也要解救解救这倒霉催的女孩儿。

只是她无论如何算不到,天子脚下,真有那样不怕死的。

宋乐仪的百花宴是不欢而散——其实不能说是散,只是该散的散,该留的留,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那场宴上未曾分开席面,宋乐仪自己是个贪杯的,但这种宴她通常不饮酒,加上崔晚照这个大麻烦,她更不愿叫人借机生事,索性全都没上酒。

郎君们也要以茶代酒,便觉无趣,不过是碍着尚书府和赵盈姐弟的面子不好提前退席罢了。

崔晚照生的好看,人也娴静温柔,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幅画似的。

辛程是难得见上宋乐仪一面,想方设法的献殷勤,宋怀雍能挡的就都挡了去。

后来他把宋乐仪给弄烦了,借口要去换身衣裳就退了席。

临走前还拿眼神去交代了薛闲亭一番。

可这事儿说不上究竟该怪谁,总归就是那么巧——

宋乐仪不想叫人拿住了说嘴,真的回她院中去换了条裙子,小丫头急匆匆跑来传话,说崔晚照落了水,她也吃了一惊。

尚书府中的确有一小片的荷塘,不过不太深,因为她小时候顽劣,加上赵盈和薛闲亭偶尔会来做客,小孩子家总喜欢往水池边上跑,云氏便一贯就怕发生个什么失足落水的事儿,那池子里的水,似她们十五六岁正常身量的女孩儿站进去,也至多没过胸前。

可问题是这脸就丢大了。

且春日回暖,姑娘家身上的衣物都单薄了很多,沾了水打湿,玲珑曲线岂不完全暴露在人前。

宋乐仪脚步匆匆,赶到荷塘边上时崔晚照已经被捞了上来,她整个人瑟瑟发抖,眼尾红红,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遭是哄笑声,男人的声音和女孩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全都在嘲笑她。

宋乐仪越发气恼,等拨开围着的人上前,才发现崔晚照身上披着的是她大哥的外衫。

她登时沉下脸来,先去寻薛闲亭何在,四下却没看见人。

辛程往她身边挪了两步,压低了声:“刚才说是去吹吹风,我估摸着他心情不好想四处走走,人不在。”

宋乐仪咬牙,身后云兮小跑着追来,叫着姑娘,递来一件藕荷色的披风。

她顺手接下,三两步上前,扯下她大哥的外衫,把那件藕荷色披风披在了崔晚照身上。

她其实很看不得崔晚照这幅怯懦柔弱的模样,但与那些人相比,她还是觉得崔晚照更顺眼些。

于是在人肩头上邑揽,气势十足的呵斥出声:“笑什么!都给我闭嘴!”

她是真的动了怒,连辛程都怔了一瞬。

周围的哄笑声停住,可很快有人脆着嗓音就讥讽:“乐仪,你兄长到了议亲的年纪,你这样护着你崔大姑娘,是上赶着给自己寻个好嫂嫂吗?”

宋乐仪长这么大心里的想法一直很简单,骂她可以,骂她家里人断然不行。

所以小的时候她在外头豪横,跟人拌起嘴来,说话再怎么难听,也不带上人家家里人。

这是原则问题!

她冷着脸横眼扫去,黄衣女孩儿神采飞扬,一张脸惹人厌的很。

北城兵马司袁指挥使家的四姑娘袁如月。

这臭丫头手上有些功夫,她爹官品不高,但手里有实权,又算得上世家子弟,她亲娘是当年忠明伯府的嫡姑娘,因后继无人绝了嗣,爵位才没传承下来。

论出身,她好过宋乐仪,所以打小不服气,也跟宋乐仪打过架。

宋乐仪是个不吃亏的主儿,打赢了就耀武扬威,要是打输了,转头就会告恶状,或是等着机会,拉上赵盈给她报仇。

为此袁如月记恨了她不知多少年。

这宴是她自己的宴,她没给袁如月下请帖。

宋乐仪把崔晚照往身后一护,收回目光:“你们哪个带她到我家里来的?给我滚出来!”

可袁如月的话分明就是被忽略了。

一旁右军左都督家的庄三姑娘柳步挪出,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乐仪,这宴是大家聚在一处为了高兴的,你这个样子算什么?”

这时候跳出来,那就不能是替人出头的。

宋乐仪嗤道:“我固然是为了高兴热闹,但谁许你带上不相干的人登我家大门了?”

“你——”庄三姑娘一咬牙,素手抬起那会儿指尖原本是冲着她的。

可她后话没说,手指尖儿转了个方向,指向了宋乐仪身后的崔晚照:“我亲眼看见的,大家都在席上有说有笑,广宁侯世子才刚离席,她跟着就起身,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去?

这会子说失足落水,众人都在,独不见世子,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惹恼了世子,叫世子把她扔下去的!

你大哥是谦谦君子,捞她上来怕她难堪,取了外衫与她披上,她自己就不觉得羞愧吗?

若换做是我,宁可泡在那水里,也不敢这样与外男亲近。”

说的还真是头头是道。

辛程听来只觉得那声音相当刺耳。

她为难的是崔晚照,但如今针锋相对,挤兑的可是宋乐仪。

他正要开口,宋乐仪已经扬声说了一句好笑,而后竟叫左右:“庄三姑娘既这样硬气,把她给我扔下去泡一泡,我看你是该醒醒脑子!”

她太多年不耍脾气,这些人恐怕是忘了她是跟着混不吝的主儿厮混大的。

薛闲亭和赵盈哪个是好说话好脾气的了?

别说是一方浅浅荷塘,面前就是汪洋大海,把人惹急了照样给你扔下去喂鱼。

她娘这些年逼着她做那等名门淑女,她不跟人拌嘴打架,更没再干过把人一脚踢下水这等所谓荒唐事,这些人倒忘了,她宋大姑娘生来豪横!

别人忘了,宋家的奴才可没忘。

宋乐仪敢吩咐,他们就真的敢动手。

也不管面前这姑娘出身如何尊贵。

还是宋怀雍沉声拦住:“胡闹。”

宋乐仪哼哧一声:“是啊,简直就是混账。”

她才踱步回崔晚照身边:“你是怎么落水的?”

崔晚照柔弱归柔弱,谁是向着她,谁是护着她的,她心里门儿清。

所以人家说仗势欺人大抵如此,说句不好听的,何以有狗仗人势这句话呢?

连那小畜生尚且知道仗着主人的势找回自己的场子,何况崔晚照乎。

她红着的一双眼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右手边人群之中一藏青长衫小郎君身上,颤着声一抬手:“他推的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推了你!自己恬不知耻还要冤枉好人,清河崔氏怎么养出你这样——嘶——啊——”

骂骂咧咧的话没说完时,辛程本要动手的,薛闲亭也不知打何处又冒出来,一把拧了那男人右臂,别在身后。

站的稍近些的人分明能听见骨头作响的声音。

薛闲亭竟是生生把他胳膊给卸了。

“孙长仲,你嘴里不干不净,骂的是谁?”

“你放手,放手!”

始作俑者既有了,崔晚照留在这儿没什么用。

宋乐仪叫云兮:“送大姑娘到我屋里去,吩咐厨上煮姜汤,天气虽暖了,在这冰冷池塘泡上一场总归不好,再去请大夫来。”

这些人话里话外攀扯上她大哥,无非是为那件外衫之故。

她回头看宋怀雍:“大哥到母亲那里去回一声吧,今日的宴是我做东,闹出这样的动静母亲一会儿就知道了,大哥去替我回禀了,免得母亲替我操心。”

宋怀雍嘴角一动,低头看她那坚定眼神,说了声好,而后淡漠地目光把在场众人扫量一圈,拂袖而去。

“庄三姑娘,你也可以走了,带上你带来的讨人嫌的东西,现在就走。”

宋乐仪往前上了一步:“我大哥这会儿可不在,你别叫我真给你扔下去,弄得面上无光。”

她现在也面上无光!

庄三姑娘一咬牙:“宋乐仪,你太目中无人了!”

“我给你请帖是给你脸面,已经很看在你爹的份儿上了,究竟是我目中无人,还是你不识抬举,你不走也行,等我们料理完了小孙大人,我送你回家,你看我敢不敢。”

她面上没有素日里和婉的笑意,只剩下一片冷冰冰。

辛程却莫名看的入了迷。

袁如月扯着庄三姑娘袖口:“庄家姐姐,咱们不吃这个亏。”

她声音虽然低,但还是能叫人听真切的。

宋乐仪真觉得庄三脑子有问题,跟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但眼下懒得理会她二人,又往孙长仲那儿横上去一步。

辛程见状诶的一声追拦一把:“他既然是郎君,交给世子发落吧?”

宋乐仪白他一眼,绕过他:“小孙大人,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亲爹就是孙其,朝堂上跟她父兄都不对付,私下里更没交情,今日赴宴的郎君走的都是她大哥的交情,孙长仲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进门吗?

孙长仲咬牙切齿:“我没混进来!是你大哥给我下的请帖!这是天子脚下,你们敢这么对我?”

薛闲亭眯了眼,给宋乐仪使了个眼色。

宋乐仪见状会了意,深吸口气,背过身去:“今日我做东,小宴不欢,既出了这样的事,崔大姑娘是我座上宾,更是侯府的表姑娘,眼下是招呼不了诸位了,改日我再做东重宴赔个礼。

至于今日所见所闻,来日京中若有只言片语对崔大姑娘不利,莫说广宁侯府,就是我宋乐仪,也绝不与诸位善罢甘休!”

她宋乐仪又算什么呢?没有尚书府,没有永嘉公主,她什么也不是。

但她就这么底气十足。

这逐客令下的毫不留情,众人见没了热闹看,宋家这一个又疯了一样逮谁咬谁,看薛小世子那模样,全然不顾孙侍郎的情面,当众就卸了孙长仲一条胳膊,就因为他言语间羞辱了崔晚照,人家表兄妹感情分明好得很,他们留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别热闹看不成,再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于是蹲礼的蹲礼,拱手的拱手,好好一场百花宴,真就是个不欢而散。

宋乐仪盯着袁如月的背影看了两眼,等人都走远了,才冷着脸转头去问孙长仲:“你是混进来捣乱,还是叫袁如月蛊惑的?”

“听不懂你说什么!”他胳膊上是钻心的疼,“薛闲亭,我没推你那好表妹,你听她片面之才就敢这么对我——疼!”

辛程都嫌恶的拧眉别了别眼。

这是个没脑子的吗?

薛闲亭什么出身,他在这儿你敢你敢的,非要上赶着找罪受。

这下好了,两条胳膊都卸了,倒挺和谐顺眼。

“别叫她再问你第二遍。”

“我……我是买通了你们家门上当值的小厮,一早进府来的,我来都来了,你大哥是君子,总不能把我撵出去。没人蛊惑我……”孙长仲鬓边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来,“崔晚照也不是个好的,她先骂的如月,我见如月红着眼哭过一场才想给她个教训,那荷塘就那么浅一点,她又死不了!”

薛闲亭冷笑着:“我打断你两条胳膊,你也死不了。”

他转而去看宋乐仪:“把他弄出去,交给我的人,交代一番,把他弄回孙家去——至于你,有什么话,叫你爹到广宁侯府来告罪吧!”

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呢?

辛程一抬手,旋即感受到薛闲亭投来的刀眼,而后才收了声。

等孙长仲哭爹喊娘的被人弄走,辛程狐疑的目光才在宋乐仪和薛闲亭之间来回游移:“这真的是个意外吗?今天这个宴,有点门道吧?”

宋乐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算计人算计傻了吧?我们是能把崔晚照扔水里,还是能控制得了孙长仲这种人混进府来?就算有什么门道,也不是我们的门道,差点着了人家的道才是真的!”

谁叫孙长仲来的,他来又想做什么呢?

“可无论是庄家还是袁家,在朝中一贯亲近的也都是姜承德,今日不管是孙长仲还是庄袁二人对我表妹所作所为,上折子参一本,他们亲爹都得落一个教子无妨的罪名,我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