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靠岸是在第二天的正午时分。
扬州港口码头两侧大面积栽种了桂花树,这时节金桂飘香,船只距离码头还有距离的时候,就已经能嗅到桂花香气。
赵盈天潢贵胄,更是奉旨钦差,此行官船靠岸前有随行属官乘小船先行,知会扬州府一众官员接驾。
再加上自钦差行驾出了京,礼部和吏部也一直有通传各地。
是以这一日早早便将港口肃清,不许闲杂船只随意靠岸。
扬州知府章乐清率扬州府衙属官和扬州府下属高邮、泰州与通州三州知州,以及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分列班次,早侯在码头等着赵盈的行驾靠岸。
要下船的时候少不得章乐清等人往前迎上几步。
赵盈是知道章乐清此人的。承徽二十七年的进士及第,没能让先帝点上一个庶吉士,打从根上就断了来日入阁的路。
为官几十年,一路从大同做官做到扬州府。
扬州百姓说他是两袖清风,胸怀壮志,为民谋福祉的好官。
实则这是个人模狗样,见风使舵的油子而已。
前世在天化四年的七月,他卷入了科举舞弊案,还险些牵连他的师兄,时已任工部尚书的孙其。
姜承德在沈殿臣和孔承开的双重施压下,力保孙其,昭宁帝那时候已经身染沉疴,精神不济,少费心思在朝政上,荒唐到让三个儿子轮流监国,大事小情更是基本交内阁处置。
赵盈是为首走在最前头,今日天好,阳光明媚,晨间薄雾早消散无踪。
她能清楚的将那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谄媚的,不屑的,无所谓的……还挺丰富。
昭宁帝倒是说过,扬州府富庶,扬州此地官员也大多心高气傲,自视高人一等,要派几个历练有成的老臣陪她一起来。
她不肯,嫌他们都是些老顽固,最要紧是怕他们碍手碍脚的妨她办正经事。
所以她年轻稚嫩,就连表哥和薛闲亭也无多少历练。
在这些人眼里,他们就是京城中闲养富贵的纨绔没两样。
什么年少有为,什么前途无量,那不过是为出身为背景,京官吹捧罢了。
不放在眼里很正常。
唯独章乐清看起来有三分谦逊,秦延君端的是不卑不亢。
赵盈了然于胸,驻了足负手立于船上。
章乐清便领了一众官员上前跪迎。
地上乌泱泱跪了十几个人,不远处还有秦延君带来的卫所手下,赵盈一时又觉得神清气爽。
她享受这种居高临下,众人朝拜的感觉。
“扬州知府章大人?”
章乐清说是:“臣扬州知府章乐清率扬州府下属及扬州卫众人恭迎永嘉殿下。”
他不愧是个油子,开口称殿下,而不以官称唤她。
扬手不打笑脸人,她初来乍到,章乐清在立场上虽然是她的对家,可也没必要一来就拿捏人。
于是她笑着叫起身,才去看站在他左手边的秦延君。
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因常年练武体格显得格外健壮,皮肤黝黑,看起来却难得的面善:“秦指挥使?”
秦延君又抱拳拱手做了个军中礼:“臣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
卫所指挥使官在三品,何况大齐从来重武轻文,是以秦延君的不卑不亢,应该是早养成了这种习惯。
这是对着她这个公主钦差,不然平时见着似章乐清这样的人,他怕还有几分桀骜不屑。
赵盈再三扫量,眯起眼来:“怎么不见宋大人?”
章乐清面露为难之色:“两淮转运司都转运使宋大人感染风寒,一早派人到府衙知会过臣,今日不能来迎殿下行驾。”
还真是身体力行的拆她的台啊。
赵盈哦了声也没继续问,这才缓步下了船。
章乐清忙侧身把路让开:“臣已备下钦差行辕。”
赵盈说好:“章大人有心了。”她脚步又顿住,“这是广宁侯世子薛闲亭,这是吏部宋怀雍宋大人,刑部沈明仁沈大人,余下便是钦差属官,来日章大人与众位大人再一一见过吧。”
章乐清知道这三分在朝中是个什么分量,脸上堆着笑便一一见过了礼。
等到客气寒暄过后,薛闲亭叫章大人:“殿下舟车劳顿,烦请章大人引路往钦差行辕,待殿下稍作休整,还有正事要办。”
秦延君略想了想,且就十分自然的把话接了过来:“自得京中旨意,臣派人看守孔府,府中人等不许出入,殿下今日至扬州府,是要此时令钦差卫队接手孔府,还是也等日后再说呢?”
她是初来乍到,她的钦差卫队自然也是。
昭宁帝点了禁军一路护卫,自然个个都是好手,不过来了人家的地头上,她也不急着接手孔家。
秦延君是个直肠子的人,军中做派大抵如此,忠心耿直,赵盈还是放心的。
“暂且还是由秦指挥使手下的人负责,等孤安置妥当,再令钦差卫队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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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乐清给赵盈准备的钦差行辕,本也不知是谁家的别院,连绵的亭台楼阁,山石点缀,布局依旧是极具江南特色,但婉约之余,又有富丽堂皇之气象,花团锦簇之热闹,可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赵盈似对此处极满意,章乐清见状松了口气,又相当有眼力见的没再继续陪着她进门,只说了几句请她好生休息一类的话,便就带了众人告辞离去。
横竖行辕之中一应伺候的奴才丫头也都是章乐清安排好了的,因知她这一行都有些什么人,甚至连住处都已经合理分配过。
别院本是五进七阔,整整占据一条街,章乐清把第二进的院落全留给了薛闲亭等人,第五进安置随行人等,第三进与第四进全是赵盈一个人的。
丫头引着赵盈一路往她住的上房院去,宋乐仪驻足在月洞门外,瞠目结舌。
赵盈拧着眉摆手叫那丫头去,等人走远了,才嗤笑道:“他倒是挺知道怎么讨好人的。”
眼前的上房院,本就是个独立三进小院的格局,内中单是厢房便有十几间,东北角还有一三层高的小楼,入内就能看得清楚,小楼正对面是个二层高的戏台。
谁家上房院也不会特意搭个戏台子在院子里,主要是占地太大,影响整个院落的布局,容易显得狭窄局促,空间不足。
宋乐仪紧缩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从一进来我就觉得太过了,这个上房院更是离谱。果然山高皇帝远,越是京城里,才越是穷苦吧?”
她背着手踱步,晃悠了两圈儿:“便是亲王府邸,怕也不过如此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说的不错,山外有山这一句,我今天算是彻底服了,倒是我目光短浅,鼠目寸光,坐井观天,云云此类的吧!”
赵盈扑哧笑出声来。
朝廷规制,亲王府邸至多五进五阔,当年昭宁帝给她开公主府,还是特意下旨许她建五进七阔的府邸来着。
实际上她也曾在沈明仁口中听说过一些。
地方富商,甚至是有些胆大包天,敢捞油水还不怕人告的地方官员,在府邸宅院的格局布局上,多半僭越,只要能享福,他们根本就不管这些。
尤其是经营人家,握着富可敌国的金山银山在手里,不享享福怎么行呢?
她后来在翻阅古籍时也的确发现过,历朝历代,国库空虚,朝廷没银子使的时候,伸手跟两浙一代的富商借银子的事儿都干过,现下见这样的府邸宅院,真没什么稀奇的。
“就是不知道章乐清讨了什么人家的别院来讨好咱们,便是经营有道,这样的排场,也是富贵无极,非寻常什么经营人家都能办到的。”
赵盈叫挥春和云兮带着人把她和宋乐仪的行李收拾到正堂屋后三间倒座抱厦厅去,留了书夏在身边伺候。
薛闲亭和宋怀雍来的快,底下的小丫头得了吩咐去准备点心,连热茶都才端上来,他二人就一前一后的进了正堂屋。
赵盈见了,挑眉往他们身后看。
“我说一会儿要陪你们到宋府去拜访,他没跟来。”薛闲亭扫量了一圈儿,径直坐到了一旁鸡翅木的官帽椅上去。
赵盈就哦着说道:“那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宋怀雍却不大赞成的皱眉:“他非说今日若不去,宋子安又有话说,我却是真不想去。”
宋子安,两淮转运司转运使,宋太后嫡亲的侄儿,宋云嘉的亲三叔。
是以从名义上来说,赵盈该称他一声舅舅,宋怀雍也要叫他一声堂叔。
宋昭阳这么多年始终和宋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沾亲,也并没有出五服,但除了逢年过节象征性的走动一番,其他时候根本就不登门。
宋家对宋昭阳这门亲戚,自然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亲近,不疏远,就那么不咸不淡的。
宋子安是在六年前任两淮转运司的转运使,而后久居扬州府的。
赵盈还记得,小的时候,同宋家走得最近,关系最亲的,也只有宋子安一人而已。
“他毕竟是长辈,派人知会章乐清他病了,那就是说给我们听的,不去探望,是不像话,就是传到太后耳朵里,我们做晚辈的也没道理啊。”赵盈捏着眉心叹气道,“六年未见,他又病着,于情于理都该咱们先去探望的。”
她是奉旨钦差不假,提调扬州府一切军政要务也不错,但扬州府属南直隶,两淮转运司直接对朝廷负责,宋子安并不在她管辖范围之内。
他该露面,那是心照不宣的客气,反正换了别的任何人钦差扬州府,宋子安都不会抱病不出就对了。
“不过表哥要真不想去,我和薛闲亭去也没什么,就跟他说你去见旧友,寻个由头遮过去,他也不会说什么。”
反正他要拆的是她的台,也不是表哥的。
宋怀雍想了想还是摇头:“那我还不如陪你们一起去呢。”
宋乐仪坐在一旁问:“我不去吗?”
赵盈说不去:“你是悄悄摸摸跟来的,除了沈明仁也没人知道你的行踪,不用——”
她话没说完,书夏掖着手进了门。
她们在屋里说话,交代了书夏在外头守着的,这会儿进来便是有事了。
赵盈后话先收了起来,扬声问她:“怎么了?”
“外面小厮递话进来,说是转运使府送拜帖进府,宋大人在……行辕外。”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宋子安年轻的时候就性情乖僻,想一出是一出。
他是宋家同辈之中年纪最小的,又是嫡出,自幼也是骄纵惯了的主儿,哪怕是年岁渐长,也未见得有多沉稳。
要说有才华,那是真有才,可轻裘缓带是他,放浪形骸也是他。
本以为在扬州府这些年,年纪又一天天大了,早该稳重了。
这怎么前脚在章乐清那儿说病了,后脚就往钦差行辕送拜帖呢?
赵盈眼角一抽:“我还以为他就是等我们先去见他啊?”
薛闲亭学她先前语气,频频点头道:“我跟你想法一样。”
但人已经等在钦差行辕外了,总不能不见。
赵盈刚要起身,转念一想又坐了回去:“表哥,你们去迎他进来吧。”
拿乔托大谁不会,又不是只有他宋子安会来这套。
宋怀雍直头疼,还是薛闲亭起了身,在他左臂上拉了一把,临走时还瞥了宋乐仪一眼:“你可藏好了。”
宋乐仪:“?”
赵盈知道他故意,但是笑不出来。
没来扬州府的时候斗志昂扬,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等身处扬州府,到处都是秘密,预料中的,还有超乎她意料,为她偶然探得一二又想要深究下去的。
她早就习惯了人人都背负着秘密过日子,每个人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更没有什么坦诚以待。
但什么都脱离掌控的感觉,仍然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从玉堂琴到许家,再到宋子安。
赵盈心里有预感,孔家的事也不会太轻易的了结,哪怕她手上有刘荣和邓标二人的供词,还有那枚玉佩——
步履维艰的日子太久没过了,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那些她为赵澈呕心沥血,步步为营的过往霎时间紧紧包裹着她,叫人压抑到窒息。
赵盈面色沉郁,心情实在好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