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薛闲亭找上许宗深谈过一番,许宗仍旧放纵郑氏母女胡作非为。
赵盈算是看明白了,恐怕郑氏母子三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许宗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扬州府这么多年,许家根基稳固,郑氏以妾室身份在外走动,许汴山和许晚明庶出的孩子能春风得意,都是许宗一手捧出来的。
外面的那些人,看在许宗的面子上,也少与他们计较,况且真计较起来,也觉得失了身份。
“你昨天跟我说过这些,晚上许宴山拉着我出去吃酒,我还听了几句闲话,弄的怪尴尬的。”
薛闲亭翘着二郎腿,悠然吃茶,一面说道。
既尴尬,那就跟许家有关。
赵盈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他才又道:“听说年前许汴山险些惹上官司,到如今大半年过去,还有人津津乐道。但许宴山黑着脸露了个面,那些人就住了口不敢再说,我也不好多问。”
她果然又猜中了。
险些惹上,那就是事后风平浪静,人没事。
也只有许宗会出面替他平事了。
“这也太奇怪了。”宋乐仪明显不高兴,从头到尾都沉着面色,“郑氏母子三人到底得多受宠?别说是高门大户,就算是小门小户,平头百姓家里,孩子不争气,或打或骂或责罚,就是再溺爱,做错了事,也没有总是袒护的。
人家都说慈母多败儿,从古至今我也少见似许宗这样做父亲的。
这儿子都快惹上官司了,说明许汴山也未必是个好的,现放着一个君子做派的嫡子他不重视,倒去护着个姨娘生养的庶长子?”
她一面说,目光投向赵盈那边去:“一直说许家忌惮咱们出身尊贵,可薛闲亭把话都说透了,郑氏母女大献殷勤已经妨碍到我养病。
他是场面上的人,总不至于连这个也听不懂,既听懂了,许晚明方才又跑来烦咱们?”
宋乐仪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实在是有些懵了:“这算什么?”
“徐冽不是带回消息,扬州府的百姓对许宗印象都很好吗?”赵盈懒懒的靠在三足凭几上,语气中多有不屑,“虽说是个宠妾灭妻的混账,可百姓眼中他是不忘昔年青梅竹马情分,更不嫌弃郑氏家道中落,实在是个有情有义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这天下多少人为富不仁,许宗却开善堂,施粥放粮。
尽管扬州物阜民丰,是个富庶之地,也总免不了有穷苦人家连饭也吃不上的。
至于说生意场上往来的那些场面人,徐冽让人打听了四五家,不也都觉得许宗经营有道,又重情重义,许家内宅家务事,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
跟许家合伙做生意,他们都不怕许宗坑了他们或是算计他们。
你瞧,这不就是好处吗?”
“要是照你这个意思看来,许宗这几十年都是拿着郑氏母子做幌子,成全他自己的好名声了?”宋乐仪眉头紧锁,“可郑氏担了多少年的骂名。”
“男人家最擅长的不就是这种事,好处占尽了,骂名全让女人背着。”
她话里有话,宋乐仪和薛闲亭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什么,只是不敢问她。
这样含沙射影,倒像是在说昭宁帝和宋贵嫔,可昭宁帝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她,赵盈也不至于……
薛闲亭掩唇咳嗽:“玉堂琴那里还没有别的消息,你原本想等徐冽和杜知邑打听清楚,看看这些年玉堂琴和山下什么人往来联系,咱们在许家还能暂住上三五日。
现在这样子,还住得下去?”
“元元,你说,会不会……”
宋乐仪似乎想到什么,可连她自己都觉得错愕,眼神飘忽不定,没说完。
薛闲亭侧目看她:“接着说啊。”
赵盈深吸口气,把她的话接过来道:“许宗背后指点他的高人,就是玉堂琴,表姐想说这个吧?”
宋乐仪吞了口口水:“玉堂琴隐居二十四载,二十三年前,许宗收了郑氏,没多久与黄氏成婚,三年后接管许氏,从那时候起,许家日渐风光,也越发富贵。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巧吗?”
她一面说,自顾自的摇头接着道:“我从来就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玉堂琴那三间茅草屋,单就咱们所见他那个书房,一事一物极尽奢华之能事。
尽管他出身云南白家,可他去朝之日,就已经同白家断了关系,断绝了往来。
先帝虽然赏赐过他不少东西,但大内禁庭的赏赐,他也不可能变现卖了去。
他哪来的银子置办那些东西?
还有那座山——扬州百姓虽说不是靠山吃山的,但是也总有猎户要进山打猎,药农上山采药的吧?
你仔细想想,那条山路是精心修建的,咱们一路上山,四下里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官府没有封山,他是怎么在半山腰上隐居避世了二十四年的?”
·
搬离许家是在当天下午。
许宗没有挽留,黄氏也没有。
倒是许宴山送他们出府时满脸惋惜,只是见他们去意已定,也不好多做挽留。
许汴山没出现,许晚明倒跟着两个姐妹一块儿来送,又几次三番想凑上前,都被许棠山给拦住了。
看来郑氏还是没死心。
有些人就是少了几分自知之明。
事情究竟是怎么样,都不过是她们一时的猜测怀疑,但不论是真是假,郑氏没认清自己的身份都是事实。
从玉井胡同出来,赵盈驻足,回望了长街一眼:“我让徐冽留下了。”
薛闲亭一顿:“咱们今夜回大船上?”
她嗯了一声:“玉堂琴住在山里,不知道咱们的行踪,他要真是和许家往来,许宗一定会派人送消息进山。”
“我想不明白。”宋乐仪捏着手心,嗓音清冷,“玉堂琴是因为什么呢?去朝二十四载,竟就甘心和许宗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吗?堂琴先生名满天下,哪怕他隐居快三十年,只要提起他的名号,天下也无人不知。
他岂不是自甘堕落?还有那种主意——”
她咬牙:“我真是想不明白!”
何止是她,赵盈也想不明白。
凡事总要有个缘由。
玉堂琴和许宗,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当年抗旨拒婚,剑挑荣禄公主,那是何等气魄。
“玉堂琴说,如果有朝一日有赵氏子孙请得动他出山,便只会是为着关家。”薛闲亭声儿闷闷的,点了点手背,“去找杜知邑,恐怕要让他派人去一趟云南了。”
赵盈一抬手,按在他手臂上:“不急。”
她挑了眉心:“先弄清楚许宗和玉堂琴的关系再说。我此行扬州府虽有一宗是为请玉堂琴出山,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往云南山高水长,为了一番猜测就派人去,未免有些兴师动众的意思,大可不必。”
薛闲亭却拢眉:“就算和许宗没关系,恐怕当年的事,也有猫腻。”
“关家吗?”宋乐仪咬着下唇轻声发问,“可是我听说当年荣禄公主假传圣旨,赐死关家姑娘后,关家人从来没有闹过。哪怕是玉堂琴只身闯入公主府,剑挑荣禄公主后,云南那边也风平浪静。
不光是关家,就连白家,也只是在事发后连上了三道请罪的折子。
这里头还能有什么猫腻呢?”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想查清楚当年究竟有没有什么猫腻,只怕不易。
赵盈还是没松口:“找个酒楼,等夜深了回大船上,这事儿听我的,云南那里暂时不需要去。”
薛闲亭见状虽无奈,却也只好听她的。
但他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人家家里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就那么被赐下一杯毒酒。
昔年那段事,最无辜的本就是关家姑娘。
何况荣禄公主假传圣旨是天下皆知的事。
先帝为了护住玉堂琴一条命,不顾荣禄公主身后名,将她假传圣旨的大罪昭告天下,以此来抹平玉堂琴戮杀皇族的罪业。
关家既知荣禄是假传圣旨,那他家的姑娘死的就更冤,为什么不吵不闹,反而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呢?
·
夜色沉沉,运河上起了大雾。
小船划的极缓,实在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赵盈三人下船两日,大船越发靠近了扬州港口,估摸着明日中午之前就能靠岸。
徐冽去查许宗和玉堂琴之间是否有所往来,担心赵盈的安危,留下了徐七和徐十一贴身护卫。
下午时赵盈就让徐七飞鸽传书给了宋怀雍,说明了晚上他们会回去。
登船时能听见赵盈的船舱方向传来的喧闹声,船尾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三人登船,朝着声源方向过去。
宋怀雍拦在船舱外,沈明仁与他相争不下:“小宋大人,殿下已经多日没有露面,我只是担心殿下,想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小宋大人不至于这样拦着我吧?”
“深更半夜,你只身要闯元元的船舱,你沈家的家教可真好。”宋怀雍黑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善,“你是为了给元元请安,还是为了别的,当我心里没数吗?”
“你——”
“大半夜的,这么闹哄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薛闲亭本来打算等宋怀雍把人赶走了,悄无声息的送赵盈回去。
但赵盈偏偏不干,在他腰窝上戳了一把,给了他眼神示意。
他只好扬声,踱步近前去。
赵盈和宋乐仪跟在他身后,探出半颗头:“表哥这是怎么了?”
沈明仁所有的话都哽住了。
按他的猜测,还有他收到的消息,赵盈应该是偷偷下船了才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她抱病不出,他就没见过赵盈的面。
但是这两天连薛闲亭和宋乐仪也没出现过,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但眼下……
沈明仁站直了,朝着赵盈方向拜一礼:“臣担心殿下身体,数日不见,实在挂心,想给殿下请个安,好知道殿下身体无恙,小宋大人一定要拦着臣,这才有了几句口舌之争。
不过夜里风大寒凉,殿下不在船舱里休息,怎么……在此处?”
赵盈哦了一嗓子,提步上前去,同薛闲亭比肩而立着:“胡御医总要我卧床静养,不让我出门,我闲不住,觉得憋闷,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来找表姐和世子玩儿,只是小沈大人不知道而已。
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小沈大人,怕你在胡御医面前说漏了嘴,届时胡御医又要几碗苦药给我灌下来,我可受不住。”
沈明仁眼角抽了抽,再偷偷端详她一身打扮,竟看不出什么猫腻。
她好像真的只是在船舱待久了闷得慌,穿戴整齐多披上一件披风就出了门,披风的颜色也重,怕人看见一样。
而宋怀雍知道这一切,所以适时的出现,拦着他不许他拜见赵盈。
一切都天衣无缝,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
可就是太恰到好处了。
沈明仁合眼,又躬身礼了一把:“既是如此,见到殿下无碍,臣就放心了,臣告退。”
赵盈噙着笑,侧身把路让开。
沈明仁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多留了个心眼,低着头看着脚下。
宋乐仪的裙摆是湿的。
那绝不是打翻了茶盏不小心浸湿的,而且就算是听见了外面吵闹动静,她也会换条裙子再出来。
她们果然不在船上。
他眼底闪过阴鸷,一言不发绷直了脊背,往自己船舱方向回去不提。
宋怀雍松了口气:“其实他这两天总想见你。”
赵盈说知道:“他又不是个草包,估计早就怀疑我这场病有蹊跷,不过胡御医亲口说我病着,他不敢直接闯我的船舱一探究竟,才什么都不说,但总要找机会来试探一二的。
表哥越是拦着他,他越笃定有古怪,大概猜到了我不在船上。”
说话的工夫众人就进了船舱中去。
挥春和书夏见她回来,皆松了口气,又出去准备茶水点心,留他们在船舱内说话。
赵盈才坐下,宋怀雍就开口问:“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玉堂琴的事情忙完了?”
她摇头:“玉堂琴哪里那么好请,出了点岔子,许家住不下去了,我不想在外面住客栈,回头沈明仁私下查起来,就拿死了我下过船,横竖玉堂琴的事情有些眉目,就先回来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