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如今的家主单名一个宗,是个相当有经营头脑的人。

他从上一辈手上接下许家那会儿,许家还不过是仰仗着祖辈名望经营了几十年,手上有些铺面,有些积蓄的富贵人家而已。

等到了许宗的时候,从茶叶丝绸到瓷器香料,大大小小的生意皆有涉及,许家名下还有三个窑口,两个木雕铺子。

可以说这大齐天下,所到之处,都能看得见他许家产业。

如今的许家,不说是富甲天下,也是人人羡慕的大富之家了,便足可见许宗在此道上的能力和头脑。

赵盈他们下了山回城,路上也没有在别处做任何耽搁,以免暴露了行踪,径直就回了许府。

来回折腾一趟,就近了午饭时。

但奇怪的是许家伺候的丫头和小厮像是随时在打探着他们的动静一般。

他们前脚进了门,后脚许宴山就进了满庭芳。

赵盈和宋乐仪正在换衣服呢,听见外头动静,对视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来。

许宴山还是客客气气的:“就要吃午饭了,我母亲让我来请你们,府中特意备下了两桌菜,都是扬州府名菜,京中大概也难得吃到。”

薛闲亭就回了他一句客气:“我才带了舍妹去拜访城中游医,这会儿她们两个正梳洗打扮,泽修兄且先去,过会儿叫丫头引我们前去拜见便是。”

小姑娘家娇滴滴的,出个门梳洗打扮总要费些时间,尤其是像他们这样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一事一物都要精心挑选,从头到脚精致的不得了。

他杵在这儿一起等,倒像是催促小姑娘快一些。

于是许宴山应了一声好,又吩咐了伺候的小丫头两句什么话,便提步离去了不提。

正间屋门被拉开,赵盈四下看了一圈儿,没看见人,从屋里走出来:“走了?”

昨夜忙着入城,三个人身上都是阴沉沉的颜色,没入夜色中便叫人看不真切的。

等到了许家安置下来,又忙着出城去见玉堂琴,她又觉得一身玄衣十分有气势,便也就没换下来。

这会儿回了家来,她换上了平日喜欢的胭脂色的裙,明媚却又不张扬。

他点了头,看了眼掖着手站在不远处等着上前来伺候的侍女。

赵盈哦了一嗓子,要下台阶的步子顿了顿:“姐姐气色不错,我说叫她戴那对儿红宝石的耳坠子,她偏要选一对儿金镶玉的,哥哥来替她选吧?她一向最听哥哥的。”

同人哥哥长姐姐短,赵盈真没怎么做过这样的事。

她都有多少年没跟人撒过娇了,自己都快记不清楚。

薛闲亭显然也不受用,和他从小就认识的那个赵盈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神色僵硬,还是提步上了垂带踏跺。

那房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站在院子里的小侍女抿了抿唇,一撇嘴,索性往月洞门下等着去。

“看来你又猜对了。”

宋乐仪早换好了衣服,端着个白瓷茶杯坐在罗汉床边:“咱们才进门呢,许宴山就来得这样快,不过倒也可以说,人家是备下了精致菜肴,等着要见一见咱们,所以一早吩咐了底下的丫头,一回府就去回话。

再不然,咱们是客居,按他所说,是大哥特意写信托付的贵客,咱们进出府邸,也该有小厮立时去回话。

正说反说他们都有道理,便是去问了,人家也大可推脱不承认。”

赵盈心里明白,就是不懂许家图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咱们只在许家住几日而已,他也图不着什么,不过——”

赵盈捏着裙身,两根指头拈着,搓了一把:“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未必同我们有关就是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管了吗?”薛闲亭拧着眉头在她身边坐下去,“就任由他们这般放肆?”

“不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吗?而且仔细想想,嘴上说拿我们当贵客,实际上对许家而言,我们就是底细不知,来路不明,正如你当日看魏娇娘是一个道理。”

赵盈自己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挑了眉心,拿手肘撑在桌子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多些防备也不算过分。

就算真的监视着咱们的一举一动,至少没对咱们做什么吧?

人活一辈子,谁还没有点儿秘密了呢?

就算许宗不是怕咱们队许家不利,真的是觉得我们来者不善,心里有鬼,那和我们也没关系,你说呢?”

薛闲亭觉得她说的虽然有道理,但许家如此行事,还是太目中无人了些。

单凭宋怀雍摆在那儿,许宗就敢这样监视他们行踪,也是轻狂孟浪过头了。

宋乐仪看他的那样,大概是认了真的,细细想来,薛闲亭嘛,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半点亏,为人处世很有自己一套原则。

许家要真是监视他们,那就是踩在薛闲亭的底线上头,他生气也难免。

但听赵盈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

人家准备好了席面还在等他们,这会子可没时间叫他们打嘴仗。

故而她欸了一声开口先拦:“我倒觉得元元说的不错,诚然你也有你的道理,可就是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也没有跟许家计较的吧?

大哥既然托付许宴山,那便是他二人私交一向不错。

许宴山虽是家中嫡子,但他又不是一家之主,说话办事还不是他父亲说了算,这笔账总不能算在他的头上。

无论你是想跟许宗问个清楚,还是私下里查一查许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是给人知道了,我大哥还怎么做人呢?

再说了,咱们不是也没有证据吗?”

薛闲亭便只好算了。

他咬了咬牙:“倒要受他们拿捏。”

“这不是受人拿捏。”赵盈无奈叹气,“那我岂不是也受玉堂琴辖制拿捏了?”

薛闲亭抬眼看她:“你是个能屈能伸的,我却不是。”

赵盈呼吸微顿。

他确然不是。

前世她就羡慕过薛闲亭,不过那时候只是她为赵澈奔走太累了,身心俱疲,忙里偷闲的时候,想起幼时的天真无邪,就会羡慕薛闲亭。

重生之后则为别的。

都说永嘉公主天之骄女,生来便要风得风。

其实他们这些人里,宋云嘉身上背负着光耀宋家门楣的单子,一步也不能踏错。

她表哥虽说是朝廷新贵,可也是借了母亲的光,那些老臣或许也是真的赏识他,但总免不了把他同母亲联系在一起。

即便是沈明仁,也未见得事事如意。

只有薛闲亭。

出身尊贵,家中独子,广宁侯虽也有两房侍妾,可那都是他年少时老侯夫人给他安排的,打小服侍他,知根知底,绝没有什么内宅算计。

他们侯府又已是贵无可贵的,广宁侯从不指着他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他便是个纨绔,了不起吃喝玩乐一辈子,将来广宁侯的爵位也还是传下去的。

他才是真正的既不必瞻前,更不用顾后。

赵盈眼眸略垂了垂:“我建议你学一学能屈能伸,虽然有时候憋屈一些,但其实是件不错的事,你就当是修身养性吧。”

所以她现在才越发惯着那些人。

不管是在朝堂,还是私下里。

就连赵澈打伤她这么大的事,也不过昭宁帝不痛不痒的一顿责罚就过去了。

薛闲亭心中不快:“我不学,你也少学这一套。”

赵盈便扑哧笑出声:“我不慢慢学,慢慢琢磨,成天把眼珠子摆在头顶上看人,还怎么收拢人心,指望你吗?”

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闲亭却总气不过。

她明明值得天下一切最好的,她想要的,就该有人双手奉上。

可是他所能帮的确实有限。

薛闲亭想着赵盈走到今天确实也不容易。

从赵承衍到杜知邑,乃至徐冽周衍等人,都是靠她自己或诚心,或利诱,才拉拢到自己身边来,他一点忙也没帮上。

他一时间又有些气馁,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赵盈已经笑着站起身:“不过这两日倒要兄长多留心了,我既交办了别的差事给徐冽,他分身无术,许家总盯着咱们的行踪,现下没有害咱们,来日说不准做出什么,兄长可要护好了我们姐妹呀。”

她尾音是俏皮上扬的,薛闲亭面露无奈之色,宋乐仪也笑着随着她站起身,往她身边迈步过去,挽上她左臂,又拿下巴尖儿冲着薛闲亭:“快不要蝎蝎螫螫了,难道让人家主家等着咱们吗?这也太失礼了。”

·

引路的侍女是个圆脸丫头,眉眼清秀,看起来十七八岁。

起先赵盈和宋乐仪都没太留意,就只当她是个小丫头而已。

还是跟着她往二进院东南角的宴客小楼去的时候,又见了内宅院中伺候的人,才觉察出不对来。

宋乐仪扯了扯她袖口,朝着那侍女努嘴。

赵盈则是反手拍了拍她手背,柔声叫姐姐。

那侍女脚下一顿,脸色不怎么好看,语气也不算太恭敬:“姑娘是贵客,万不要折煞奴婢。”

赵盈心说我这一声姐姐确实是挺折煞你的:“我瞧姐姐通身气度与那些伺候洒扫的小丫头不大一样,袖口的芙蓉花也是拿金丝孔雀羽线滚了边的,想是府上夫人或是哪位姑娘身边得脸的大丫头?”

那侍女眼底明显闪过得意之色:“奴婢是大公子屋里伺候的。二公子屋里一向不放人,夫人屋里的姐姐们为今天这个宴忙碌着,夫人便指了奴婢来给贵客们引路。”

许家大公子许汴山是庶出,据宋怀雍所知道,而又告诉他们的,许汴山的生母郑氏极其受许宗宠爱,在许宗迎娶发妻黄氏之前,就已经收了房。

更具体的,许宴山显然为家事也没跟宋怀雍说更多,只是年少吃多了酒吐苦水那会儿,偶然提起过两句,这个郑氏,大概是家道中落的青梅竹马一流。

许宗对她念念不忘,当初本是无媒苟合,先有了许汴山。

许家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又总不能把许宗这个嫡长子赶出家门,为了遮丑,只好先弄回了家,做了个通房丫头。

好在那时候同黄家已经定过了亲,迎了黄氏进门的第七个月,郑氏生下许汴山,许宗抬了她做姨娘。

看样子,也不是黄氏指派这个丫头来露脸引路的了。

屋里伺候的,这话说的极暧昧,赵盈一听就知道是话里有话。

薛闲亭拿虎口掩在唇边,咳了一声。

宋乐仪也别开了脸,不再看那丫头。

赵盈反倒还噙着笑:“那姐姐也是个体面人,为我们引路这样的事,便交给底下的小丫头就成的,怎么还要指派了姐姐来呢?”

侍女大概听出她言外之意,面色微沉,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方才的得意不见了踪影,人也肃整了好些:“夫人说了,贵客是怠慢不得的,何况是京中来的贵客。

原该叫三姑娘和五姑娘来陪着,可三姑娘自从入了秋就总是身子不好,隔三差五就喊头疼,轻易不大见人。

我们五姑娘是夫人好容易得来的宝贝,打小养的金贵,又不肯放出来陪着客人们,怕姑娘拘束。

四姑娘倒是个好的,只是姨娘又在夫人面前推说怕叫贵客们看不起,或是冲撞了两位姑娘,夫人这才点了奴婢来引路。”

赵盈立时就懂了。

宋乐仪见她面上闪过讥讽,又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明白她意思。

她把话接过来:“这倒是奇怪得很,你们三姑娘身体不好,五姑娘金贵不能来陪着客人,那四姑娘即便是庶出,难不成身份倒比你还要低些吗?

怕我们看不起四姑娘,却不怕我们瞧不起你?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把我说糊涂了。”

内宅那点事儿,她们都没经历过,但要说这样的心思嘛,在京城里长大,听也听过不知多少了。

郑氏倒是好会讨巧,怕不知是如何央着许宗,才弄了这么个人来说这些可笑的话。

许宗做生意一把好手,调理内宅却是一塌糊涂,简直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

原还以为许家是什么清流人家,虽是经商做生意的,却不是什么铜臭缠身的。

现在看来,许宴山大抵是许家的异类,他爹恐怕是个宠妾灭妻拎不清的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