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南城门出城,继续一路向南走上六七里路,就是大名鼎鼎的灵隐寺,一年到头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许家配给他们赶车的小厮,薛闲亭没用,出门的时候三言两语打发了,换上了徐冽。
他人还是一贯的冷冰冰,只管驾车,一个字都不带多说的。
马车颠簸起来,便是上了山路。
他手上稳当,倒像是极有经验似的,勉力的稳着前行。
赵盈点着手背,撩开了侧旁的垂帘往外看。
起初的确还能看见往灵隐寺去上香的车马,等到他们再行有一刻,那些车马香客的身影便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赵盈叹气,车帘重新垂了下去。
越是快到目的地,宋乐仪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她捏着手心,鬓边甚至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会见咱们吗?”
赵盈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薛闲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尽人事,听天命,此来扬州府也并不是专程为他而来,若能请得动自是锦上添花,就算请不动,咱们把该做的都做了,往后也不留遗憾。”
话虽是这样说,可前世——
赵盈深吸口气,到底没开口。
她也很紧张,薛闲亭看得出来。
马车又南转向西南方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在山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众人下车,抬头往上看。
山路崎岖,蜿蜒着修了台阶,九曲十八弯的架势,一眼并看不到尽头。
薛闲亭才感到好奇:“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的?”
赵盈哦了声:“托人打听过,诚如你所言,要尽人事,我要是连他住处都打听不到,也不算是尽人事了。”
她说着提了裙摆就要上,宋乐仪拉了她一把:“这一眼看不到头,你真要上去啊?”
她一面说,一面侧目看徐冽。
徐冽腰杆子仍旧挺的很直,察觉到宋乐仪的目光,才叫了声殿下:“我先上去拜访也行,万一他不肯见……”
“我人已至山门,却不登山,你觉得算是诚心吗?”
赵盈推开宋乐仪的手,又做深呼吸状,抬步迈了上去。
这台阶犹如天阶,他们一行又素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爬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气喘吁吁,中间停下来休息了足有七八次,才终于登山至顶。
眼前三间茅草屋叫宋乐仪惊愕不已:“就……这样?”
世外高人嘛,总有些寻常人难以理解的想法。
赵盈理了衣裳,也理了鬓边碎发,迎着山风,便要去敲门。
薛闲亭快了她一步,上前去,敲响山门。
茅草屋是茅草屋,可是搭了个小院子,外头围了一圈儿的篱笆墙。
其实人站在外面,一眼就能看清楚小院里的情形。
不多时有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跑着出来。
他看起来只十一二岁,个头也就比那篱笆墙高不了多少,平日里大概是吃得多动得少,胖的跟个球一样。
他迎出来,却没有开门,瞧着薛闲亭一身贵气,眼底的警惕蓦然升起,开口质问时,嗓音还未褪去稚嫩:“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薛闲亭唇角上扬:“我姓薛,从京城来拜访堂琴先生的。”
——玉堂琴。
他本姓白,二十四年前曾是云南白家最出色的孩子。
云南白家四世三公,可等到先祖的荣耀褪去,后代的孩子里竟一个不如一个时,出了一个玉堂琴,那时整个白家何等欢喜。
他三岁成诗,五岁能赋,年仅十一便能清谈论辩,以一敌十不落下风。
不靠先祖家族荫封,科举入仕,连中三元,翰林院只待了三个月不到,摇身一变就做了户部侍郎。
那一年,他年只二十二岁。
只可惜,名气太重,招人眼红。
先帝为他赐婚,要他迎娶荣禄公主为妻,他却为他青梅竹马的关家姑娘而抗旨不遵。
大齐开国历朝以来,如果要说有哪一位公主是骄奢**逸,暴虐成性而被世人牢记,那便也只有那位荣禄公主,赵盈名义上的姑姑。
天子赐婚被拒,先帝仁善,不愿因此而折了白堂琴这样的人才,尽管朝臣上折请他严惩,他仍然给白堂琴留了余地。
关家姑娘与他青梅竹马,可并无婚约,他自觉身无功名,不敢求娶,如今功成名就,荣禄公主甘愿为平妻,与关家姑娘平起平坐,叫白堂琴再行考虑。
谁成想荣禄是个桀骜的人,派了人假传圣旨往云南,一杯毒酒赐死了关家姑娘。
白堂琴得知消息,手持长剑闯进公主府,被打了个半死,一剑刺中荣禄公主心脉。
他自此去朝,再不问世事。
先帝实在爱惜人才,又是明君圣主,那件事,原就不是白堂琴的错。
当日白堂琴去朝,自改白氏为玉氏,脱离白家,从此孑然一身,遁世隐居。
如今过去二十四年,世人再少有提起堂琴先生的。
但赵盈真切记得。
当年赵澈御极,赵澄被贬至许州,他的余部是如何请了玉堂琴登太极殿,细数赵澈大罪一十九条,小罪三十二条,要赵澈退位。
玉堂琴和荣禄公主一段往事,就连先帝都不曾下旨斩杀,那就是皇家默认了赵氏子孙的错处。
他避世,是他对曾经憧憬过的天下与朝堂大失所望,而非什么人逼得他不得不避。
赵盈早想明白。
时隔二十多年,他如果不是后悔了,又何苦跑出来蹚这趟浑水?
他昔年舌战群儒,那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
就算不能掀翻刚刚登位的赵澈,凭他的名望,凭先皇祖不杀他,赵澈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若能成事,他便有大功于赵澄。
来日赵澄登极,封王拜相,他年轻时的雄心抱负,那时照样可成。
小胖子说了一番什么样,赵盈没听得太仔细,可是山门始终未开。
她迈步上前,同薛闲亭比肩而立:“你去回堂琴先生,我是永嘉公主赵盈,特来拜访堂琴先生的。”
小胖子眼中闪过错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你是赵家人?”
赵盈微蹙了眉。
看来玉堂琴对赵家其实没什么好感,带在身边的小胖子,见了天家公主,张口便是赵家人,半分尊重也不见。
先帝对他至仁至善,也没能消除他对荣禄公主的恨,尽管荣禄死在他手中。
赵盈嗯了声:“我是赵家人。”
小胖子骤然变了脸色,越发把山门堵上:“不见,先生这辈子最不愿见就是赵家的人,你们下山吧。”
她眯了眼,隐在幕篱下的那张脸,神色莫测。
一双眼往三间茅草屋来回扫量过一番,她不知道玉堂琴在哪一间,但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们在外面说话,他在里面一定听得到。
她想了想,扬了音调:“先生与荣禄公主的一段往事,无论昔年朝臣与百姓如何众说纷纭,先帝待先生可谓至仁至善,也不曾牵连云南白府一人。
先生遁世隐居二十四载,可曾于午夜梦回之时,感念过先帝仁德之君呢?”
薛闲亭面色一沉,扯了她一把,压了声:“你在激怒他。”
赵盈拂开他的手:“而今朝堂污浊,天下灾祸不断,先帝穷极一生,励精图治,希望大齐百姓安居乐业,开创盛世山河,锦绣天下。
先生曾得先帝隆恩,年仅二十二岁便官拜户部侍郎,赵盈以为,若无荣禄公主为一己私欲,胡闹妄为,先生年不到四十,就可入阁拜相。
到如今,先生也定能秉承先帝遗志,为他的锦绣河山而穷尽心血吧?”
小胖子似乎极了,想出门来赶人,又不敢轻易开门,生怕放了他们进来,便只嘴上骂骂咧咧:“你这是做什么,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快走快走!”
茅草屋始终没有动静。
赵盈一咬牙,把心一横:“亦或者,先生遁世隐居二十多年,仍并未参悟。
先生怀恨在心,巴不得赵氏江山一团糟,好泄先生心头之恨?
我今日来,只想请教先生这一件事。
若先生说一句,这天下江山,与先生一概无关,为荣禄公主昔年作为,先生巴不得赵氏子孙个个不得善终,那赵盈即刻下山,今生再不踏入先生山门半步,也保证,再不会有任何一个赵氏子孙来打扰先生清修。”
“你就是在打扰先生清修!”
小胖子不知道从哪里抽了把扫帚在手上,高高举起:“你们走不走!”
薛闲亭一把把她护在身后。
还是没动静。
赵盈秀眉紧锁,这样也没用?
宋乐仪抿唇上前来,虚拉了她一把,声儿是不急不缓的:“看来堂琴先生对你所言皆无动于衷,他既不感怀先帝仁善之恩,也不记恨荣禄公主昔年所为,那些陈年旧事,早不能在先生心中掀起波澜。
元元,咱们回去吧,何苦打扰先生清净。
这天下如何,朝堂如何,早跟堂琴先生没有关系了。
我早劝你,他一避世人,万不肯搅和到这些红尘事中,你偏不听,白累自己跑这一趟,走吧。”
“稚子无知,站在我的山门外,一唱一和,当我听不出吗?”
赵盈眉眼一喜,捏着宋乐仪的手蓦然一紧。
宋乐仪也下意识往茅草屋方向看。
年近五十的人,保养得当,常年避世,无俗世琐事纷争烦扰,鬓边虽有华发,但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身道袍,道骨仙风,手上白玉扇柄麈尾扇,愈发衬得他遗世独立。
他这个年纪,凭他的相貌,乍一看,还真以为他修道成仙,方能驻颜有术。
赵盈并不意外,可宋乐仪和薛闲亭二人分明吃惊。
这看起来最多也就四十岁吧?
玉堂琴缓步至于门前,目光在赵盈和宋乐仪二人身上游移片刻,最终落在赵盈身上:“你是赵盈?”
赵盈说是:“先生好眼力。”
“你母妃就是那个祸国妖妃宋贵嫔?”
赵盈咬牙,手上力道也重了。
宋乐仪也心中不快:“先生也觉得我姑母是祸国妖姬吗?”
“我又不认识她,怎知她是不是?你这话问的好没道理。”玉堂琴挑眉,哪里还有方才的超凡脱俗。
他是故意的。
赵盈挑着他的最痛处,最不愿提起的那段往事,字字扎心的聊起来,他就要言辞间反驳回来。
赵盈这一生,最痛恨的是什么呢?
是昭宁帝。
昭宁帝不单单毁了她的母亲,也毁了她,就连赵澈,不也是毁在昭宁帝手里的吗?
她最恨人说她的母亲是祸国妖姬。
真这样一身正气,当年就该血溅太极殿,以死直谏,断不能叫昭宁帝纳她母亲入后宫。
事情都是昭宁帝做的,他们不敢指着昭宁帝的鼻子骂上一句无道昏君,却要她母亲生前身后都背负着祸国妖姬的骂名。
“你不认识我母妃,就不该妄言她祸国。”赵盈冷冰冰开口,“诚如我不认识先生,亦不认识荣禄公主,便不会言辞凿凿说先生你是不识好歹,枉顾君恩。”
“小姑娘,你养尊处优养在深宫,听闻天子恩宠于你,你却登山上来,辛苦一场,不就是想要请我出山吗?”
麈尾扇在他手上转了一圈儿,玉堂琴好整以暇打量赵盈:“跟我说话这么不客气,你都是这么求人办事的?”
“先生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想请先生出山,为我出谋划策。
我年纪虽小,对堂琴先生却知道的不少,都说先生你有经世之才,可安邦定国,若得先生相助,我与澈儿便再不必怕什么兄弟阋墙,储君之争。”
赵盈深吸了口气,那口气缓了缓,又缓了缓:“可先生出言不逊,辱我母妃,不论是我还是澈儿,对此都不能容忍。”
“你的意思,我先给你道个歉呗?”
赵盈噙着笑:“随先生的便。”
玉堂琴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很有趣。
她身上有一股子韧劲儿,还有一股子刚劲儿。
那不是内宫骄养的公主该有的,却不知她是从哪里修来这样的东西。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是有求于人,但她态度鲜明,触及了她的底线,就是再苦再难,她大可不要这份帮助。
玉堂琴正色:“皇帝知道你来找我?”
这态度转变……
赵盈啧声:“让尊贵的客人于山门外说话,是先生的待客之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