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柴之中,武婕妤来探访我,与沙利兹姑嫂相见,二人逢家国巨变,亲人离散,不由得抱头痛哭,叙述前情……
昨夜从荣璋口中听说了一些,今日又听见她俩叙述,对于中山国叛乱一事,我也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这沙利兹乃是西域月氏出使队伍中的使女,两年前来到中山,得遇中山世子武程乾,两人一见钟情,旋即被纳为世子侧妃。因为中山国主,也就是武程乾和武言的父亲年前病重,群医束手无策,沙利冒险以月氏秘术救助,老王虽得以痊愈,却不想这件事被早有谋逆之心的赤地王龙番抓住了把柄,成了中山国倾家亡国的导火索。
龙番假借探病之名,请来萨灵做法,于中山王宫祛祟,不想怯来怯去,竟算出中山近年接连遭受洪水蝗灾乃是妖妃祸国所致,矛头直指此时已怀有身孕的沙利兹,还说沙利腹中之子降生之日,正是百夷各族最为忌惮的九月“魔生”日,传言得证,百夷各部首领即刻要求中山王主处死沙利兹。
武家人皆不忍,尤其是武程乾,更是不顾众人反对,一味义气,乃至罢黜正妻,迎娶沙利兹为世子妃。这位本来平日就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王子,此举更是惹恼了以世子妃之父为首的朝堂上下以及周遭百夷各部,龙番借此起兵,武家王朝顷刻即亡。
这件事情本是朝堂纷争,奈何沙利作为“祸水”也无法幸免于难,被捉住缚于蟒夜石上,欲当众焚烧祭天。
沙利不忍腹中孩子受此荼毒,行刑当天以幻术迷惑众人逃脱,不想逃至半路筋疲力尽之时,遇到了小股叛军游勇,本就是无章无法的乱军,只以取财为乐,见沙利貌美,便顺手卖给了长安来此贩茶的客商,也就是之前我们在澄楼遇见的韩家,沙利这才辗转来到了长安。
逃亡在外的武程乾辗转打听到沙利被卖往长安,随即追来……这也才有了那日澄楼之中,韩家与武程乾的争端,也才有了江还晏收容藏匿沙利兹,引来龙番不远千里的追踪。
我了解了中山国叛乱的来龙去脉,了解了这件事中各方的态度,却实在难以了解为什么沙利只摸了摸我的肚子便脸色大变。难不成她真的那么神通广大,这一摸就知道我是装的?
“娘娘。”沙利兹跪了下来,瑟瑟不敢抬头看我。
“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我比她还紧张,抹了抹头上的汗。
“难不成是个公主吗?”武婕妤脑路果然清奇,不管沙利吓得够呛,还在关心我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这是太后附体了吧?
沙利抬起头,目光闪烁,勉强摇了摇头。
“哎呀,那就是皇子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嫂子为何要怕?”武婕妤终于注意到了沙利的表情。
沙利仍旧不敢起身。
“起来吧,没多大事儿。”我笑得轻松,“快到晌午了,你们姑嫂是要在本宫这里吃些东西,还是现在就回去了?”
以为我有些恼,武婕妤忙站起来:“娘娘莫怪,臣妾的嫂嫂来自胡地,不似长安礼仪之地,有不周的地方,还请娘娘海涵……”
“哪里的话?你们姑嫂都是知礼的人,我这一上午扶你们扶得腰都疼了,还算不知礼吗?只是说不好一会儿常姑姑就会来了,怕见到了不方便。”我笑道。
“哦,哦,若是这样,那臣妾就带嫂嫂先行离开了。”武言忙道。
“对了,还有这个。”我笑着将朱砂串拿出来,“物归原主。”
“这个就送给娘娘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还请娘娘不要嫌弃。”武言道。
“我可不敢嫌弃它,我怕它嫌弃我。”我嘟囔了一句,“听江国师说这是中山历代公主所有,我实在没有这个福气,公主还是拿回去,要是想谢我,你就把沙利留在我这里多半日,我手指疼得厉害……想学学那个,那个移魂术治手疼。”把珠串塞回武言手里,我以为我用的力气太大,差点把武婕妤推倒。
“学,学移魂术?娘娘……娘娘开玩笑吧?”武婕妤下巴都要掉了。
大概在她看来,我也应该被抓去绑在那个什么蟒夜石上了。这该死的移魂术刚刚让她倾国丧家,竟然还有人趋之若鹜。
“对!艺不压身嘛。”我自信满满,不容质疑。
武婕妤的脸色更腊。
实在没办法违拗一个“大恩人”,武婕妤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鹿柴,我知道她们想诉别情,但是有个事情我必须要问清楚,若是沙利知道我没有怀孕,我得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能放她离开我的视线。
正午,鹿柴和风柔暖,院子里的山茶芬芳沁脾。
“跪下。”武婕妤走后,我闲声道,我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严肃又冷漠,但是现在我没有办法,无论是自保还是保护她,我都必须立即镇住现在的局面。
沙利兹跪了下来。
一边胆子最大的铁锚都愣了,但是跟了我这么多年,她们深知我的脾性,若是这么严肃地做一件事,就不需有人质疑。小舟四个人互相瞧了彼此一眼,默契地纷纷退出去,又带上了殿门。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说吧。”我拨了拨自己的指甲,因为“有孕在身”,本来的凤仙花色都被兰桨擦了去,露出指甲本来轻粉的光泽。
沙利兹不说话。
“我知道你会说的。”我慢慢道,“月氏净坛女习得秘术之前皆会在你们的真神面前起誓,终其一生不能诳语,若违此誓,必遭屠戮。哎,这样的誓言你自己信不信不重要,你要是不说或者说谎,说不定我倒是能帮你应誓……”
沙利兹的眼睛明亮若星辰,意外的,我并没有从中看到太多恐惧。
“是,娘娘,沙利身受娘娘救命大恩,不敢对您说谎。”沙利跪着向我近前移动了几步,低声道,“奴婢斗胆猜测,娘娘此时腹中并无胎儿吧?”
我未动声色,她肯说实话,倒也没让人错看。
“是昨日来给你诊脉的太医报给太后的,本宫解释不了,只能将错就错,待中山叛乱的事情皇上有了定夺,自会向太后言明。”我道。
“沙利可否斗胆借娘娘的手掌一握?”沙利抬头瞧着我,好像以上所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接下来的才是。
“啊?你要给我算命啊?”我笑道,“看手相?”
沙利伸出她的双手举过头顶,请我把手掌放上。
我捣鼓了一下,把不红肿的这只放在她浅铜色的手掌上。
沙利随即握紧。
半晌……晓月轩落针可闻。不知道是不是孕妇的手都是温热的,我只觉自己都被她温暖了。
“娘娘一生多子,夫妻和顺,真是难得的好命女子。”沙利放开我的手,笑道。
我不以为意,好命是一定的,却未必是因为夫妻和顺,多子多福,你看我那个皇帝老公,我俩能顺到哪里去?
“只是……”沙利低声道。
最怕就是这个“只是”,重点也是这个“只是”,我捧着脸听她说。
“只是娘娘与您第一个孩子的缘分并不在这巍巍长安啊。”沙利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