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鬼毒已解,回朝的路虽仍旧风沙漫天,春寒料峭,但比之来时,已没有了困顿萦绕,车行轻快,人也轻快。
我躺在车里,向窗外黑漆漆的夜里寻找偶尔出现的光明。
或是山鹰落在树枝上恍惚间的瞳明,或是狼群嘶吼于山巅偶然地凝眸,掩掩硕硕,旷古辽远。
又因为火把围绕四周,只觉得这来自旷野的兽语都是安全的,不相扰的。或睡或醒,心里怡然安稳。
我身前是荣璋的皇辇,硕大的顶棚轿厢在我的车前晃晃,挡住了来自戈壁的风……
身后便是泉姐姐的车,再向后是辛离离的。
一路逶逶迤迤,颠颠簸簸,再清醒时接近天明,鲁尔城的轮廓已经落在眼中。
如此往复……
我们走走停停,一心赶路,三月初初的时候,戈壁滩的样貌已是记忆,秦川巍峨的崇山峻岭就在眼前了。
春来烂漫,山花葳蕤。
“娘娘小心。”扶着我从车上下来,小舟指挥着冯源从车队后面搬了个椅子来。
扶着腰坐下来,我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变成一个球儿了。
可是他们还说我需要再丰腴一些,不能只胖肚子不胖自己。
我说你们是嫉妒吗?想要合起伙来谋害本宫?
他们说,对。
然后每一餐还是照例给我多加许多的吃食,经过河川湖泽时也绝不放过捕鱼捞虾给我加餐的机会。
“娘娘喝点水吧。”天气慢慢暖了起来,又加之我身怀有孕,难免怕热,辛离离便向随行的百里明月求了方子,每次落脚都煮上一大壶的茶水给我带着,现在捧了一碗过来。
“这次的茶好喝,不像之前那两次苦兮兮的。”我笑着接过来,一饮而尽。
“百里先生说,娘娘如今月份大了,可稍稍加一点清胎热的药进去,尤其怀的又是男孩子,难免燥热。所以这里面有半颗罗汉果,就甜丝丝的了。”辛离离看我喜欢,便把鹿皮水囊拿了出来,“要不要再来一碗?”
“好。”我高兴地把水碗递给了小舟。
连着喝了两碗,只觉神气清爽,我拿了个团扇给自己扇风,连带着驱赶春来生发的草间蛾䖧。
就有一日不曾下车来的泉姐姐,扶着女使杜鹃的手也下来了。
因为身边没有伺候的人确实不方便,所以途经辽远城的时候,荣璋便委托镇国公命当地县衙着官眷挑选了几个得力的女使,典了身份,登记入籍,带来给泉姐姐使用,一并带入宫内伺候。
杜鹃就是其中之一。
模样出挑,言语爽利,心思也过人,眼睛一转就是一个心眼儿。不过四五天时间,已经把一起买来的其他三个女使比了下去,成了泉姐姐面前的红人儿。
现在红人儿扶着红人儿下来了,远远瞧见我在树荫子里坐着。
泉姐姐还没开口,杜鹃已经说话了:“主子,这周围也没旁的阴凉了,奴婢扶着您,咱们凑到贤妃娘娘身边儿坐了吧。”
泉姐姐似乎还在想要不要过来。
我已派了铁锚去请。
杜鹃说得对,这周围是没什么地方合适了。
树荫不大,我不小。
所以,泉姐姐走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能坐了。
小舟、铁锚,并孙姑姑几个人忙腾出些地方,纷纷站到太阳底下去了,只留辛离离坐在我身边儿,替我打着扇子。
杜鹃扶着泉姐姐坐了下来。
一片树荫现在坐着三个人,站着一个。站着的并没有出去的意思。
“哎呀,辛才人的团扇好生漂亮!”刚刚找好位置,杜鹃便笑道,“娘娘你快看啊。”
要说这杜鹃机灵就在于此。
刚刚将她们买来的时候,这几个姑娘眼神还都是怯怯的,懵懵懂懂,让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连请教小舟和铁锚几个人怎么做事,也是一口一个姐姐,又时常说自己笨手笨脚,一边道谢一边道歉。
这过了月余,其余三个虽熟惯了些,也还是难免拘谨,凡是烦着小舟她们讲解,还是姐姐不离口,又是十分的谢意,唯独这个杜鹃,已改了口,直呼气起“小舟”“小锚”来。
而泉姐姐,也在她的观察之下,从公主……变成了娘娘。
乍然听到这句改口的时候,连带着孙姑姑,辛离离都是吓了一跳。
可是这姑娘抓的时机十分的好,荣璋那日因为朝中传来太后娘娘正月之后已渐渐痊愈,已能饮食正常的消息,颇为高兴,喝了几杯酒,正和我们几个说笑。
这一句娘娘出口,虽众人都是微微一愣,但是荣璋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笑着……撕了一个鹌鹑腿放到了我的碗中,又撕了一个给泉姐姐,然后剩下的肉身,全数赏给了杜鹃。
杜鹃激动坏了,连连叩头谢恩,自那以后便高声大气,逢人不避地称呼起杭泉灵——娘娘。
“这扇子是漂亮。”杭泉灵坐定,“看起来并不像上用的‘苏湘粤蜀’的绣法,妹妹可是哪里得的?”
辛离离一笑:“这是妹妹自己绣着玩儿的,公主说笑了,哪里就比出四大名绣的法子?”
“呦,那这绣工可是了不得呢。”杭泉灵眼睛不离辛才人的扇子,夸赞道。
“辛才人可好给我家娘娘瞧瞧?我家娘娘就喜欢这些东西,见了便爱不释手。”杜鹃揣摩着她主子的意思,也不等泉姐姐发话,也不等辛才人答应,已走了过来,伸手便要。
“这,这……这东西拿不出手的,是臣妾小家子的玩意儿,不敢过公主的眼睛。”辛离离脸上绯红,手中抓着扇子并不想递出去。
“哎呀,才人啊,就是看一看吗……又不会少了半边,好娘娘,就给我们公主看看吧。”杜鹃扭着她窄细的腰,竟然磨了起来。
只是磨也就罢了,磨着磨着竟伸出手,就要试探着去拿那柄扇子。
“这……这,好吧。”辛离离脸上微微变色,碍于情面,还是不得不把扇子递了过来。
身后稍远,铁锚眼疾手快,走了过来,一接扇子,才转身放到杜鹃手里:“妹妹要仔细,咱们是不能从除了自家主子以外其他主子手中直接接东西的。我若现在不是听才人娘娘吩咐,是要跪着接来,再起身递给妹妹的。”
铁锚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说得杜鹃忙讪讪而笑:“小锚姐姐说的是,是杜鹃疏忽了。”
我一笑推了推铁锚:“这荒郊野外的,你也是太小心了。”
辛离离拉了铁锚的手:“不是小锚现在跟着臣妾,臣妾才夸,这真真大家出来的丫头都是不一样的。无人处作伴,细致入微,色色想得周到。一到了郑重场合,适时提点,礼全语周,真是又安静又大气,臣妾已经离不开她了呢。”
“都是你夸的,这丫头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好好听了,总是想着你那里缺点什么,要预备什么。可是在给我打下埋伏,回长安之后便要出嫁了,先让本宫适应适应没有你在的日子?”我一笑嗔了铁锚一眼。
“哎呦,这珠子,这珠子怎么都掉了?”我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铁锚,身后杜鹃略有些尖厉的声音传来。